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月是故鄉明 | 上頁 下頁
八二


  現在,豐子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甚至是痛苦的適應過程。殘疾人遍佈全世界。國內也不少,豐子的同學就有好幾個:小兒麻痹的、聾子、啞子、瘸子、瞎子。人們已經習慣了他走路一跛一跛的樣子。她所看到的殘疾人是自己的感官所能接受的。在豐子的親友中,最嚴重的一個就是自己的表姑了。她不滿三十歲就患了喉頭的毒瘤,將喉頭摘掉了,放了一個金屬的管子,在脖子前邊那黑洞洞的窟窿裡。表姑的家在東北偏僻的一個小鎮上,喉頭的手術是在北京動的,每年定期複查總要在豐子家停留幾天,這是媽媽最最惱火的事情,英子也很厭惡。只有奶奶、爸爸對表姑很好,非常體貼、關心。奶奶還特意請鄰居打了一個個鐵架子,放上一隻白瓷缸,為表姑煮那插在脖頸前的彎彎的鐵管子。表姑說這管子需要定期消毒。

  媽媽抱怨說:「瞧,這意思是要在這兒長期安家啦?」

  每當表姑將那彎曲的管子拔下來,脖子前那顆拇指肚兒般大的黑洞口,讓豐子覺得瘮得慌,她總是站得遠遠的,有時還要扭過頭去。一次表姑在換管子的時候,周圍沒有人,讓豐子幫忙,豐子硬著頭皮靠近表姑,第一次瞥了一眼那黑洞洞的小孔,它通向什麼地方?那彎曲的管子會不會把肺捅破了,那不就漏氣了嗎?會不會把心臟紮漏了,那血不就要流到肚子裡了嗎?她不敢深想,腦海裡浮現出團團的、茫茫的霧氣,一會兒又被紅殷殷的鮮血驅散了……誰想她竟無法支撐,面色蒼白地歪倒在一旁,後來還是奶奶跑來幫忙……至今那黑黑的小洞孔對豐子來說,一閉上眼睛就能記清那樣子。

  表姑的殘疾,那黑黑的小洞口實在無法和熊穀浩的情況相比。因為他不單是軀幹骨骼畸形,不能伸直了,而且他常常會在外界的刺激下,全身會產生一種向相反方向的痙攣、抽搐,仿佛人被處於極刑時的身體的扭曲狀態,也許是電刑、砍頭……還有那恐怖的面部表情,不僅讓人們慘不忍睹,甚至會肝顫的。事後,豐子都難以想像自己竟然在這個幽靜的院落裡生活了半個月,這不僅是意志的磨練,也是一種膽識的考驗。

  大概出於學習中文的急迫性,教授中文的工作當日下午就開始了。儘管學生非常認真,但卻不能不面對嚴重殘疾的現實,他的國語——日語,發音就十分含混,吐字不清,豐子聽起來很費力氣,必須由保姆或夫人幫助翻譯。教了一個小時,不僅學生汗流滿面,豐子的渾身也是濕淋淋的。豐子認真考慮過,通過彼此的適應和熟悉,自己可以勝任這個工作。但她最大的顧慮,就是熊穀浩講的含糊不清的日語了。這對於豐子熟練地掌握日語會話,無疑是一個大障礙。再說她希望能在近期內通過日語Ⅰ級考試,準備進東京學藝大學,長期在這兒幹下去,自己預定的計畫將要成為泡影了。

  說實在的,來日本這段時間裡,住在熊穀家的住宅裡,豐子覺著恬靜、安謐,不必為自己的住、行、吃發愁和奔波。讓她有一種進入寺廟中修行了的感覺。仿佛住進一個十分安全的地方,當然每次講課是一場耗竭體力的搏鬥,猶如進行激烈的拳擊似的,雖然時間不短,每天至少八小時,但總還有休止的時候。

  一星期後,熊谷夫人在一次非正式的談話中,有意向豐子透露:「……熊穀浩要到各處去旅遊,而且不單單在日本,如果去中國,你可以做嚮導!報酬並非固定不變的……」

  要不是格守最初簽訂的協議:應試者必須工作半月後才能提出不幹的要求,豐子會立即向夫人表示:「我不適合在這兒工作。」現在只好隱藏著自己的本意,點頭哈腰地、細聲細氣地說:「謝謝夫人,謝謝!」

  這就是虛偽的繁瑣的禮節,掩蓋了事實的真象,夫人竟誤以為豐子非常喜歡這裡的工作,自然是很高興,最重要的是熊穀浩想挽留這位溫和、文靜、耐心、發音又十分純正的中文教員。

  其實豐子也十分佩服熊穀浩的毅力和拚搏精神。她親眼目睹了他所取得的點滴成績所付出的高昂代價,他原可以靠著自己巨富的家庭,輕輕鬆松地過一輩子,不愁吃、不愁喝,但他卻偏偏選擇了一條崎嶇的、蜿蜒的、盤旋上升的小路。

  關於熊穀浩的事情,豐子曾寫信告訴過爸爸,但她從來沒有詳細地描述過他的殘疾情況。她知道自己無法準確地記錄出有關他的軀體的一切,害怕用詞不當,會讓爸爸、奶奶惦念自己。

  她在信中曾引述了這樣的話:

  「……別人看著自然,自己活著彆扭,這是一種生活;自己活得自然,別人看著難受,這也是一種生活……」

  兩周後,豐子將迷底揭開了。

  熊谷夫人自然是大吃一驚,頗為失望,她十分惋惜地說:「……我想不少中國人都想得到這份工作。今後不僅要逐月加薪,最終還可能解決長期留在日本的問題……」

  豐子心平氣和地說:「夫人講的是事實,但問題在於我不想長期留在日本!」

  只有遺憾地分手了。為了避免刺激熊穀浩,她沒有向他告別。

  事情湊巧,就在豐子離開熊穀家,在鐘憶的女同學宿舍裡打了幾天遊擊後。有一位從大陸來的公派的訪問學者,在東京要住一年,她希望有人合租一個房間,豐子總算有了一個比較便宜的住處,工作是望月君幫助解決的!原來豐子離開小學校後,雪子常打電話給鐘憶,因為只有鐘憶是可以找到的聯絡地點。她告訴鐘憶,望月君有位好朋友在東京都開著一家鐵板燒的飯鋪,豐子可以到那裡去工作。雪子不僅熱心,辦事還非常細緻,不久給鐘憶寄來一封信,信中附有望月君的親筆引薦信,以備豐子找工作時,老闆給予關照。

  不知道是望月君的介紹信過得硬,抑或是豐子本人所具備的條件,試工第一天即被通知錄用,抑或是兩者都起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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