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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豐子先和明奈子通了電話。

  電話裡的聲音顯得非常親切、熱情,「……這確實是個十分難得的機會,在日本的中國人,特別是女孩子們都會夢寐以求的呢!熊谷一家人很好相處,夫人是位畫家,出身于名門貴族,非常有教養。不用來看望我,咱們彼此的時間都很寶貴!我和英子是好朋友,你是英子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僅從明奈子談吐的爽朗、快性看來,與英子必然是情投意合。

  談話快結束時,明奈子亮出了牌底:「……有言在先,面談後如果雇主不同意雇用,當天即接到通知,但如果雇員不想幹,必須工作半個月後才能提出……」

  「奇怪的邏輯!」豐子衝口而出。

  「這是雇主的權利!」明奈子講話時語氣很生硬。猶如拍賣行中,一錘定音似的,沒有再討價還價的餘地了。

  十七 分道揚鑣

  三天后,豐子準時邁進了熊穀浩的家門。鐘憶提議陪她一起去,豐子謝絕了。

  關於熊穀家的宅院在豐子的腦海裡,仿佛是設計草圖,不知道變換了多少式樣,但身臨其境後,才發現自己的想像力有多麼貧乏。這幢宅第絕不同於日本那些現代化的建築格式——小巧但很單薄,透過鐵柵欄的院牆,一幢廟宇似的建築群掩映在蔥蘢翠綠之中。當她由看門人引導,走在一塵不染的水泥路上,仿佛不是去會見一個殘疾的雇主,而像是朝拜或者走進華麗的皇宮……稍有東京土地常識的人知道,這幢外表十分古樸的房產的昂貴價格。在東京可以說是寸土寸金。僅它的占地面積就是一筆

  相當可觀的財富。房間內的陳設也挺典雅,質樸、整潔,總的給豐子一種肅穆、嚴謹的直覺。

  明奈子並沒有向豐子講清面談的全部程式。豐子首先要通過熊谷夫人這一道關卡。她看上去挺和善,她只和豐子做了一般的寒暄。其實,她那雙閱歷很深的眼睛早將豐子周身上下看了個透。豐子領受了這雙目光的威力。

  一試通過,進入二試,面見真正的雇主。傭人引著豐子穿過一條曲折迂回的木制長廊,走進一個寬敞的房間,就像一個陶瓷的展覽室,但並非全是成品,更多的是土坯和泥塊。通過一道小門,走進一間佈置得如同病房似的屋子,潔白的牆壁上刷著淡藍色的牆圍,給人以寧靜、祥和的感覺,房間正中央放著一張可以調節的鐵床,靠牆角還放著氧氣筒,床旁有一張奇特的寫字臺,桌面很低,豐子想像不出來,熊穀浩如何在寫字臺上工作。寫字臺上該有的東西都齊備,檯燈、電話、檯曆、筆、紙等。

  熊穀浩正坐在寫字臺前的轉椅上,椅面和桌面幾乎是相平的,從他那瘦小的個頭看來,不會超過十五歲,他側著頭,豐子沒能看清他的臉,那匆匆一瞥的印象是他的身子是傴僂的,頭很大。他隨意地將兩隻腳放在了桌子上,兩隻腳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特殊,但與他的身子相比,顯然是大了,拇趾更為突出。

  豐子深深地躬下身子,輕聲說:「……」(早上好!)

  入鄉隨俗。她必須按著日本人的習慣。

  只見熊穀浩的肩膀大幅度地向左側傾斜,整個身子也扭向左側,還有那細細的腿……豐子怔住了,木僵在那裡,他仍在加勁兒扭動,就像上了發條的電動玩具似的,整個面部肌肉也是極不協調的,眉毛、眼、鼻、口,似乎都想掙脫開臉部這塊小小的地盤,向四處擴張,……豐子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面容,不是面具而是活生生的人。

  她的腦海裡立刻浮現出荻原家的那幅女巫的面具。用長長的黑髮吊著,漆黑的夜裡看見了會令人毛骨悚然的。明知是假的,由於面部可憎,仍然使人產生一系列可怕的聯想。現在,坐在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瞧那扭曲的嘴和那顫動的舌尖,還有順著口角流下來的唾液……人們面對接受酷刑的人會有什麼反應?如果不是出於禮貌,豐子會立刻拔腿跑開。真是慘不忍睹。豐子立刻將目光移開,以免自己堅持不住了。

  夫人表現的很平靜,用毛巾擦去了熊穀浩大汗淋漓的額部。他的聲音很怪、很低、含混不清。夫人在一旁解譯:「他說見了你很高興!」

  豐子卻始終沒有聽清楚。

  不一會兒,電話鈴響了。熊穀浩又有了一小陣的痙攣、抽搐,隨後用右腳拿起了話筒。那拇趾猶如大拇指一樣的靈活。簡直是奇跡。他竟將話筒放在耳邊,邊聽邊講話,講的很慢,豐子能聽清一部分,內容是談有關產品的事情!

  經過短時間的觀察,豐子難以忍受的,不單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的折磨。每當熊穀浩出現那種違拗的、不協調的、全身痙攣性的運動時,她自己也會覺得胸部發悶,呼吸也不十分通暢。她沒有勇氣正視他。豐子擔心,萬一在這短暫的瞬間裡,熊穀浩發生了什麼意外,搶救不及時,出了問題怎麼辦?看來房間裡放置了氧氣瓶絕不是用來擺設的。

  一整天,豐子都是在惶恐不安的心情下度過的。她盼望夫人能召見自己,直截了當地說:「你不適合在這兒工作!」這對於她來講將是一道特赦令。她會立即奔出那道鐵柵欄門,即使門外等待著她的是無家可歸,流離失所。豐子沒有料到,晚飯前,傭人領她到了自己的住處,一間不大但很整潔的房間,幸好這房間還有一扇窗子與後花園相通,否則是一個樊籠!看來在這兒只有「禁閉」半個月後,才有被「釋放」的可能了。

  當晚鐘憶打電話詢問豐子工作的情況時說:「……我們還在為你的住處動腦筋呢!萬一工作不成了……現在,你安下心來工作,會慢慢適應的!」

  掛上電話以後,豐子的耳邊還在響著鐘憶的話,「你會適應的!」是的,來日本後,豐子在迫使自己適應這陌生的環境,去掌握那些從來沒有做過的工作。她深知在這片土地上,並不缺少她這樣的人,不存在適合她的特長,激發她的興趣的工作,只有她自己去熟悉這些工作,盡自己的最大可能將它們做好!豐子有一個十分堅定的信念:只要是人能幹的,豐子就能幹。她從沒有退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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