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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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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是我呀。」 唐敏一聽這個聲音,就說:「那我給你打過去。」 他們每次都這樣。董浩有要緊事打越洋電話「傳呼」,唐敏再打回去,目的當然是為了省錢。可這次董浩卻說:「不用。現在大陸的電話費也便宜下來了。晚上十二點至淩晨七點話費是半價。知道今天為什麼打電話嗎?」 「為什麼?」 「我簽到證了。」董浩的聲音平緩,是那種強烈抑制住自己,而想給對方一個驚喜的平緩。唐敏心裡「咣當」一下,像是什麼散了似的。 「想不到吧?」董浩的興奮實在抑制不住了,乾脆就表示出來,「我跟你說啊,那天特別巧……」 臨掛電話前,董浩說:「等著,你老公我快來了。不過我得先給你寄張照片去,免得你那天接錯人了。」 四周一望,她的公寓空蕩蕩的,只有一些極必需的傢俱,比如說床。董浩要來,她得添置一些傢俱了。她對自己說。 唐敏的心情不由得更壞了。她的心常常是緊繃的,走在居家小路上,穿過一條又一條的居家小道,路上沒有行人,偶爾看見一兩個遛狗的人,主人走得悠游自在,狗更是從容不迫地從唐敏身邊走過,比主人還主人。 綠草、鮮花與她的心境多麼不協調,只有滿天飛的烏鴉體貼她的心情,亂鴉揉碎夕陽天。美國怎會有這麼多的烏鴉呢?難道不知道它們對於中國人而言,是不受歡迎的嗎? 在美國三年了,對這裡沒有了剛來時的新鮮和激情。倦遊歸來,相反對中國文化產生極大的興趣,近來想起馬致遠的小令:「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覺得貼切極了,現代人在表達心情方面似乎不如古代人。 一個提著水管正在澆草坪的美國男人看見她經過,立刻問:「ARE YOU OK(你還好嗎)?」她看了人家一眼,「嗯」了一聲,繼續走路。 突然那個男人把水管一丟,追了出來:「ARE YOU OK?」 唐敏反生奇怪,點點頭:「YES, I AM OK。」 那男人又問:「ARE YOU SURE(你確定嗎)?」 唐敏這才意識到她的樣子有多嚇人。Nancy曾和她開玩笑,她只能找兩種人獲得幫助,心理醫生或牧師。她感覺自己無法面對上帝,只能看心理醫生了。 聽說S大學不少學生有不同程度上的精神病,以碩士。 博士為多。真是奇怪,那些曬太陽的老人好像都很快樂,這些有知識的人怎麼就快樂不起來?心裡有那麼多的鬱悶。 心理醫生很詳細地詢問了她的個人情況,尤其是她童年的遭遇,像有沒有被虐待過,有沒有不愉快的經歷等等,唐敏—一否定了。 心理醫生說:「你好好想想,要知道童年的經歷會影響人的一生。」 唐敏覺得自己講英語時像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先天不足的人,始終沒有辦法像用母語一樣表達。但她似乎寧願這樣,寧願找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說話。在她吃力地用英語表達時,她更是這樣認為。 「我覺得孤獨,非常的孤獨。這個孤獨無法因為什麼而減少,不會因為看場電影減少,也不會因為中了『樂透』減少,是屬於人的孤獨,到了美國更加突出。」唐敏說。 這是唐敏在美國最大的體會,也幾乎是全部的體會。這個社會她融不進去,這個文化她融不進去。 她與他們不一樣。她讀的書,他們沒有讀過;她看的電影,他們沒有看過。Nancy算是與她最熟的美國人了,她們會說許多的事情,但從來沒有真正的心靈交流,至少唐敏這邊是這樣覺得。別說她無法與美國人交朋友了,就連中國人,她也沒有朋友。中國留學生有的與美國人玩,有的、自己一個圈子,自得其樂。她是孤獨的,在美國人中孤獨,與中國人交往她也孤獨。遊子們常說的「I DON'T KNOW WHO I AM(我不知道我是誰)」,正是唐敏的體會。在國內時,她知道她是父母的女兒、老闆的下屬、丈夫的妻子,但在這兒,她不知道她是誰,非常的失落。 多少個晚上,她突然醒來,不知道為什麼,她盯著潔白的牆,四周冷冷清清,空空蕩蕩,感到巨大無名的孤獨與失落,失聲哭了很久,直到她哭累了。想起前幾天她想把陽臺上的花移到花盆裡,根深的花移個位置幾天後就死了,反而是那些根淺的花,移了位置也還那樣。來美國後,她很少讀中文小說和中文報紙,除了因為這些對她的生活毫無幫助,她也怕因著觸景而傷情。老實說,她不喜歡美國,可又不想回國,她很現實、很機械地生活著。每天都很忙,也不知道忙些什麼。她想起愛因斯坦說過的話:如果有來生,他不想做什麼科學家了,就想當個砌磚工人,沿著一條線,把磚頭一塊一塊機械整齊地堆砌上去。如果有來生,唐敏也不想做什麼知識女性了,不如讓她在博物館裡看古董吧。 唐敏說:「覺得很苦,我的生活輕鬆,精神沉重。剛來的時候,很苦,因為語言、學業和經濟的壓力。現在還是苦,雖然語言沒有什麼大問題了,學業也輕車熟路,經濟也好轉起來,但還是苦,不幸福。我知道我一說幸福,你們美國人更多地會想到快樂、高興,但對中國人來說,是指心靈方面的。」 醫生用一套問卷式的測驗診斷出唐敏得了嚴重的抑鬱症。 「我只是覺得人活得沒意思,對什麼都沒興趣,父母尚在,連死的權利都沒有。」借著完全不同的語言,唐敏因而不再有不可啟齒的話。以前在國內時覺得沒勁,想著出國,出了國,還是覺得沒勁,一股對生活的乏味從內心往外翻。 NIRVANA的主唱KURTCOBAIN(科特)說了一句話:「I HATE MYSELF AND I WANT TO DIE(我恨自己,我想死)。」他在西雅圖的家裡自殺了。人們會時常對自己說類似的話,而自殺的人卻不多吧。唐敏想。 心理醫生一聽,立刻說:「你應該到三樓看精神病醫生,我幫你打電話。你現在就去。」 打完電話,像是擔心唐敏臨陣脫逃,乾脆護送唐敏到三樓。到三樓,精神病醫生已經在門口恭候著,一送一迎,生命立刻貴重了。這種禮遇又讓她覺得不想自殺都有些下不了臺。 她去醫院看過病。有一次肚子疼,小馬和天舒將她送去醫院,掛了急診,照樣在外面等了老半天,和國內醫院情形差不多。顯然醫院看你尚能自己走來,說明無大礙。 現在不同了,醫生認為她有死亡的危險,所以連美國最講究的APPOINTMENT(預約)也一併免去。美國人是善良。唐敏想。 精神病醫生是一個更慈愛的女人,措辭婉轉,態度和藹。如果說剛才那位醫生是想幫助她,那麼現在這個醫生則是想挽救她。 「你說你不喜歡美國,我理解。你獨身一人在異地,沒有熟悉的文化,沒有熟悉的人和事,沒有熟悉的環境,我都理解。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回中國,那有什麼不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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