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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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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了結婚證出來,唐敏跟在董浩後面,盯著他的背影,想:我就是這個小男孩的妻子了嗎?真奇怪。她覺得自己心中沒有一點神聖的感覺。而且當天就為了一件事情吵得不可開交,現在絕對想不起是因為什麼事,卻記得那個受傷的心情,唐敏氣得扭頭就跑,跑了一圈,還得回他們共同的家,池已經是她丈夫了。 她與婆婆處得也不好,婆婆三天兩頭到他們小家來視察工作,她覺得他們小家快成了婆婆的殖民地。 她與婆婆倒從來沒有紅過臉,就是冷戰,自己母親雖然常與她吵,吵完,誰也不記得,與婆婆吵一次,會記一輩子。 結婚不到一年,唐敏就來美國讀書。當時她懷孕,他們決定把孩子拿掉,說是還沒有條件要孩子,其實唐敏是害怕。結婚可以離婚,朋友可以斷交,工作可以辭職,人生絕望了甚至可以自殺,可有了孩子就什麼都不能做,連死的權利也被剝奪了。 一別就是三年,鴻雁傳情。起初,唐敏是一個星期去一封信,什麼都寫,連吃了什麼都詳細彙報,末了寫「想你」,有頭有尾,很像回事。漸漸地,愛情像是烏龜,有點縮頭縮腦。愛情以外的事情越來越多,對愛情的感覺也就越來越純。 信越寫越短,越寫越艱難,時間越拖越長。只剩下末了的「想你」兩個字擺在那兒,像假花。寫的人彆扭,看的人也彆扭。再後來主要是打電話了,美國三家主要電話公司AT&T 、SPRINT、MCI ,不知道從留學生身上賺了多少錢。 唐敏打起電話開場白千篇一律:「噢,是我啊。怎麼樣?」 唐敏想起那支口紅,她翻出口紅,打開,盯著看。回顧這些年來的海外生活,全是不堪回首的得與失。 老呂一直都說自己很會做菜,事實上,他的生活確實料理得比她好。上個耶誕節,因為過節,她買了好多菜回來,他到她家裡做菜。她看著他在廚房做菜的身影,就想到那種事,心裡有點渴望又有些害怕。老呂的身材相當體面,她不喜歡瘦男人,瘦男人讓她覺得像生了肺瘓病。後來,兩個人只是十分平常地吃了飯,他說他要走,她心裡有點輕鬆,也有點失落。 送到了門口,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其實她也抓住了他的手臂,只不過他的力量大些,感受明顯些。主要的是,她希望是他抓住她的,她是被動的,甚至有點被迫的,這樣,就無辜了。事實上不是這樣,她心裡很清楚。之後的事情很簡單,在黑暗中,他們行了那事。 他走後,她坐在床角,痛哭不已,大腦一刻不肯放鬆地放映剛才的一幕,沒有想到,她的生活就這樣由她改寫了。 她思想保守,行為大膽。她更沒有想到,那種肉體的嗷縱帶來的除了羞恥,更多的竟是失望。 這些事情對以前的她來說,不可思議,現在她竟在鬼不知神不覺的狀態中進行了。在美國久了,她的性觀念也越來越開放。這些事情要是發生在別人身上,她是不齒的,難聽的詞會一個接一個地按上去。如今到了自己身上,卻百般體恤和憐憫起來,派生出無數的理由,每一條都是那麼的理直氣壯。他們年紀都不大,出了事,想來也在情理之中。她想起了奶奶,那位把名節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老人。她想,奶奶要是知道了,會怎麼想?她也想到了老呂和他的太太,只是沒有想到董浩。 什麼是好女人?好女人應該像《紅鬃烈馬》裡的王寶釧那樣,苦守寒窯十八年,等回丈夫,也等回了丈夫的新太太,做了幾天皇后,就死了。有意思的是,在中國人的觀念中,薛平貴是個好人。 以後在公共場合見了老呂,既不過分親密,也不刻意回避,說些一語雙關的話,也得到一語雙關的回應。事後,唐敏想想這些只有他們倆能品出其昧的言語,覺得回味無窮。 她機械地扭轉著口紅,轉出來,再轉回去,心裡一種酸澀之感,她的生活是無法扭轉回來的了。 她知道她並沒有把董浩看得很重,沒有把她與董浩的關係看得很重,所以才發生與老呂的一幕。後來老呂的太太來了,她才想到董浩,覺得對不起他。這種對不起夾雜著更多的是自我的惋惜與哀怨。 突然想起董浩,她並不常想起董浩。她幾乎記不起他的樣子了。他的頭髮是怎樣梳的?是左分還是右分?好像是左分,再想想又像是右分。對,是右分,一定是這樣子。唐敏這樣說服自己,為求得心安,卻又心安不得,因為她確實不記得董浩的頭髮到底是往哪邊分的。 她從包裡取出董浩的申請材料,一念之閃,也許,也許她根本就不想他來,否則申請材料早可以寄給董浩了。想到這兒,唐敏害怕了。她是一定要把董浩辦來的,他一直很想來。如果董浩先到的美國,也一定會把她辦出來。 她把材料封好,明天一定要寄了。 董浩的頭髮是往哪邊分?唐敏又想。她從來沒有這樣地惦著董浩,卻是因為頭髮引起的。唐敏盯著口紅看,她的人生不曾如此鮮豔過。 此時的禮堂,電影放完了。有火吞吞口水:「菜太成了。」有人接著說:「這種活動應該備點飲料。」有人扭扭腰:「活動時間太長了。」有人接著說:「中國人的時間觀念還是不行。」大家邊說邊退場,最後總結了一句話:「中國人的事兒到現在都做不好。」 大部分人拍拍屁股就走,只有楊一和幾個同學開始收拾整理。相比之下,臺灣、香港同學會好許多,彬彬有禮,學長學妹,叫得親熱。聽說他們還互相傳遞舊考卷。 這群等革學子許多時候自我感覺過於良好,卻又許多時候讓別人感覺不那麼良好。 這學期開學,又聽說有個新留學生同時請了好幾撥人接機,結果讓許多人徒勞而返。楊一父親1993年隨中國招聘團訪美,採訪中接觸了不少留學生和訪問學者,父親印象甚佳,認為他們有思想有見解,所寫出的採訪報導也是洋洋灑灑。楊一此時想,如果在採訪間裡,我也能高談闊論,動不動就講幾句「劃時代意義」的言論,猛一聽,讓人為之一震。如果父親在這時見到這群辜辜學子們,大概另有所感。 他們回不回去也罷了,留了洋,怎麼骨子裡的壞毛病還在? 剛到美國時,覺得美國人非常「INDIVIDUALISM(個人主義)」,後來發現,中國人這一套學得很快。 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天舒這時看見唐敏的衣服仍掛在椅背上,說:「唐敏一定在實驗室,我去給她送衣服。」 楊一對此及時地進行了肯定:「天舒最好。沒有車,還想著運輸。」 天舒說:「哪裡,反正設事,我想回實驗室,順道嘛。」 楊一問:「過春節也不休息?」 「嗨,在美國哪裡顧得上過春節呀,實驗室一大堆事沒做呢,再說一個人也沒什麼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陳天舒到了實驗室門口,聽見裡面有哭聲。她躡手躡腳地打開門,見唐敏伏在桌面上,哭泣著。 「唐敏,你怎麼了?」天舒輕輕地走近她。 唐敏抬頭見是她,欲止,抽泣了幾下:「噢,是你。沒什麼。」 「我是來給你送衣服的。你忘拿了。你真的沒事吧?」 唐敏突然又止不住了,索性抱著天舒大哭起來。 她的手裡仍握著那支口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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