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日本留學一千天 | 上頁 下頁
七二


  然而,生活從來不是一條筆直前進的線。它象起起伏伏的波浪,時而由低到高,時而又由高到低。在資本主義這樣的社會裡,尤其是如此。這原本是個很簡單的道理,可不知為什麼我曾一度把它忘得乾乾淨淨。滿心以為日子一旦好轉起來,從此便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了。就在自己躊躇滿志的時候,一場經濟危機的風暴突然襲來,叫我飽嘗了一通沒有「鐵飯碗」的滋味。

  那是放暑假的時候。我本打算利用這個難得的假期更多的教些課,打些工,掙些錢。卻不料日本8月份放暑假的並不只是大中小學。前一年的暑假我回北京了,所以不瞭解這個情況。

  7月底,先是幾個搞日中貿易的公司職員——我的學生——來向我請假,說是8月份他們都要回老家度假,中文課上不了了。

  緊接著另外一個學生告訴我,8月份的假期之後,他要被公司派往中國工作,所以中文課就到此結束。

  我一想,不好!這麼一來,8月份我就要少掉兩筆收入了。

  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律師先生竟然也來湊熱鬧。他倒不是因為要放暑假,而是因為突然到手了好幾件十萬火急的案子,任務又重又急,8月份只能停課,以後的情況「到時候再聯繫」。

  天哪,又少掉了全部收入的三分之一,情況嚴重起來。

  算了算,我唯一的後路只剩下島本和味道園了。島本那裡我相信不會有什麼問題,所以三萬塊錢總是可以保證的。而味道園,我只要每天照著八小時給它拼,一個月下來總能撈到個十萬吧。

  這口氣剛要松下來,突然又聽說味道園8月份也要放兩個星期的長假。連味道園也放暑假?!我的鼻子都氣歪了。這不是成心砸我的飯碗嗎?這下在味道園也只能掙到四五萬了。8月份滿打滿算也只能得到八萬左右的收入。要在住「雞籠小屋」那會,這些錢倒是綽綽有餘了——那時一個月連吃帶住連五萬也花不了。可現在呢,我「家大業大」啦!

  立刻把搬來以後幾個月的所有水電,煤氣,電話,健康保險,報費,房租之類的發票全翻出來,要看看光這一切每個月究竟需要多大開支。拿出電子計算器一個月一個月地算下來一看,光這些不能當飯吃的玩藝兒,每月至少需要五萬塊。如果在吃飯,交通,洗滌等方面拼命勒一勒的話,一個月八萬塊總算可以將就過去。

  算完帳,心裡又稍許踏實了一些。同時也後悔自己以前太缺少思想準備,好象誰一旦跟我學上中文,就會從此管我一輩子似的。結果每月除了往銀行存幾萬塊錢的學費以外,別的全都這一筆那一筆地置家置掉了。罵了自己半天笨蛋,這才想起應當給島本掛個電話,把這一系列遭遇對她說說,或許她還能幫我找一個一星半點兒的出路。

  電話打通了,剛說了一句:「我的另外幾個學生8月份都要放假,」就聽島本在對面接了茬兒:「我也正想請假呢。」我腦袋「轟」地一聲,在一片耳鳴聲中聽見她還在說著:

  「兩個孩子都從北海道放暑假回來了。家裡的事特別多,晚上沒法兒上課。星期天白天的中文課呢,我正考慮把它改成英文學習。一個朋友向我推薦了一個不錯的英文老師。所以,從9月份開始,咱們的中文改為每週只上星期二晚上一次怎麼樣?8月份就先作一個月的暫時休假,好不好?」

  是啊,大家都放假了,而我卻失業了。我沒法怪罪他們。因為學不學中文,本是他們的自由,不是我所能決定的事。可是學生們不來上課,當然也就不會向我這個老師交學費。那麼,我拿什麼去交房租,吃飯,上學呢……

  由此我便想到了中國的鐵飯碗。你能幹也好,不能幹也好,甚至你幹也好,不幹也好。國家都保證叫你生活得下去。可在這裡,全憑一個「幹」。你不光得豁出命去幹,還得看有沒有你的「英雄用武之地」。否則的話,你活不活得下去,餓沒餓著肚子,別人管得著嗎!

  清楚地記得一次在電車上,看見一個神經失常的人一路用中文說著顛三倒四的瘋話。一看就是個抱著過大奢望來到日本而卻被殘酷的經濟困境逼瘋了的中國人。當時我還很看不起他呢,「堂堂一個男子漢,這麼沒出息。跑到這兒來丟中國人的臉!」然而此時此刻,我竟也真的有了那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感覺。

  這個月的收入只剩可憐巴巴的五萬了。好在銀行裡的那點學費可以先拿出來「填坑」救急。問題是,那並不是長久之計。過了8月還有9月,10月……一個學生的課停掉了,島本的課時減了,田村早已遠走他鄉,律師先生今後或許就一直忙下去,而9月份一旦開了學,想滿打滿算地在味道園端盤子也難以做到了……收入成了大問題。

  那幾夜幾乎全是瞪著眼睛瞪到天亮的。玩命地絞腦汁,差不多快要象伍子胥似的一夜之間急白了頭。琢磨著如何能找到新的工作,琢磨誰有可能幫助我。

  要找工作就得求人。我先是給一位曾在日中友協任過職的先生打電話,想得到他的幫助。沒想到他已經搬家了。於是我又給一位向來對我很關心的東洋大學老師打電話,結果說是出去旅行了,要到開學前才回來。只好又給一個曾跟我關係不錯的中國餐館的老闆娘打電話,但是左撥右撥撥不通。我索性親自到店裡去找她。不料迎頭撞見的卻是貼在門上的出賣店鋪的告示,她破產了。明明幾個月前還神氣活現地做著買賣,怎麼轉眼之間就垮掉了呢?我問隔壁的老闆,回答說不知道,並連連地搖頭歎氣:

  「唉唉,難哪!在這裡作生意太難啦!擠得沒有活路呀!」又指指不遠處一幢五層的樓:

  「那裡有一個出版公司,知道不知道?」

  「不清楚。」我說。

  「前兩天那家公司的經理上吊自殺了,就在自己的辦公室,夜裡。」

  「為什麼?」

  「負債太多,公司要垮了,還牽連到很多其它的公司。他在自殺的遺書上寫著,死後可以得到一億幾千萬的生命保險,叫公司的人拿這筆錢去還債,拯救這個公司。」我不能再聽下去,懷著一顆冰涼的心往回走,一邊不住地想著:究竟是他(她)們太軟弱了呢,還是這個世界確實太黑暗,根本不給人以生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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