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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那時,時間過得是多麽慢,慢得叫人簡直受不了。紅光閃閃的煤氣取暖器幾乎不能給這座日本舊式木板屋帶來多少暖意。呆呆地蜷縮在沙發上的我,只有一遍又一遍無可奈何地咀嚼著寒冷,饑餓,寂寞的苦味。活象安徒生筆下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我閉上眼,眼前一會兒是北京那燒著暖氣的溫暖如春的家,一會兒是朗聲大笑的父親,日夜操勞的母親,一會兒又是大盤大碗香噴噴熱騰騰的餃子,燉雞,涮羊肉……

  那個時期,「饑餓」就象一個可憎的魔鬼一天到晚糾纏著我。早晨在川崎家吃的一片果醬麵包不過擠一下電車的功夫就消化的無蹤無影。上午的三堂課幾乎都是在肚子發出的「饑餓怒吼」中度過的。但儘管如此,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我也絕不比其他同學對吃飯更積極。我知道川崎給我裝在小飯盒裡的飯是什麽:米飯上薄薄地撒上一層「蛆」似的小白魚幹,一段生黃瓜,三片生番茄。要不然就是兩個捏成棱角形的包著幹紫菜米飯團。

  我是多麽羡慕那些舉家從中國遷來的同學,他們可以吃上自己做的餃子,包子,餡餅,炸醬麵;我是多麽羡慕那些在中國餐館打工的同學,他們每天都可以在店裡大口大口地用雞腿,魷魚,榨菜肉絲把肚子填得飽飽的;我是多麽羡慕那些有錢的「闊」同學啊,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下館子……

  虧得當時在班上,我經常能得到來自同胞的溫暖:

  「給你嘗嘗我們家蒸的包子,別客氣,我特意多帶來的。要是鍋大的話,還可以多蒸點。可是日本買不到中國那麽大的蒸鍋,早知道,來日本的時候帶個大號的蒸鍋就好了。」「小陳,給你這個雞腿,雞翅膀。我在店裡天天吃,都吃膩了。我們那個店特自由,客人剩下的東西你愛吃多少就吃多少,愛拿多少就拿多少,全不管。明天我再帶個大點兒的飯盒去裝,你等著!……挺好吃的,是不是?其實一點兒也不髒,根本連動都沒動過。要是啃過的,我就不拿了。」

  「小陳,來嘗嘗我炒的魷魚,味道怎麽樣?臺灣風味。不錯吧,呶,這一半兒全是你的,吃光它……每天放了學到家沒事兒幹,悶得慌,就做飯玩,嘗試各種風味。你喜歡吃米粉嗎?」

  「不大喜歡,」我照實回答。

  「哦,你是北方人。那炒麵呢?」

  「喜歡。」

  「明天我做炒麵來,怎麽樣?」

  「好極了!」

  「你能吃多少?」

  「一大鐵鍋!」

  第十二章 日本語學校

  一般說來,日語基礎差的自費留學生初到日本都得先專門進修一段時間的日語。在日本各地,為外國人提供這種學習條件的日語學校數量相當不少。我到日本的第一年就是在東京拓殖大學附設的日本語學校學習日語的。這所學校在同類學校中雖不能說首屈一指,卻也堪稱名列前茅。它有五十多名教師和幾百名來自世界各地的學生。學校根據學生的不同需要開設了各種教學課程。以程度劃分,有初,中,高級班;以學習期間劃分,有三個月一期的,也有六個月一期的;設有日間班,夜間班等等。

  進入這個學校感覺最新奇的是,學生的所在學習班級並不固定,而是根據每次考試的成績不斷加以調整。成績好的不斷提上去,成績壞的不斷刷不來,一次又一次地迴圈。剛進日語學校的頭一天就是一場考試,根據程度編班。我最初是被編在B班(A班為程度最低),後來經過一場又一場的考試,漸漸由B班升到C班,D班……

  這種日本語學校的教學方法也與中國的外語院校不同。它不是把外語作為一門專業來教授,而只不過是幫助你由此得到在日本生活的最基本能力,也就是教會你起碼的說和聽的本領。所以,上課時既沒人給你一字一句地分析語法,也沒人教你用日文寫東西。學生們只是鸚鵡學舌地跟著老師十幾遍,幾十遍地練習一個個句型。

  在課堂上,我常常覺得我們這些大人都象幼稚園大班的孩子似的大張著嘴「牙牙學語」。而我們的老師也確實就象幼稚園裡的阿姨——絕大部分是女的,而且很年輕。她們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登上講臺,總是用帶笑的眼睛看著你,用柔和而親切的聲音向你發問,講述,並且特別喜歡在講課時使用大大小小兒童玩具似的「教具」……

  日本語學校的學習是緊張而愉快的。說緊張,不光因為每天都要滿滿當當地上六節課,還因為考試很頻繁,隔不久就要來一場,萬一考得不好就有被「刷下去」的危險。說愉快,不光因為老師個個都可親可敬,在這兒學到的東西天天都能「立竿見影」,還因為不論在哪個班級裡,你都能感受到同學之間的溫厚友情。

  日本語學校是個國際大家庭。不同國籍,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年輕人從四面八方聚集到這裡,形成了一個獨特的世界。這裡不是日本人的一統天下。我們每個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按照各自本來的面目存在。精神是無比解放的,思想,性格也是無比解放的,任何一點兒人為的自我控制,自我遮掩都成為多餘。

  課間十五分鐘,我們一起作操,打球,跳舞。午飯時,我們把幾張卓子拼起來團團圍坐在一起,一邊你吃我一口,我吃你一口地進行「會餐」,一邊隨隨便便地交談:目前生活的狀況,做打工的甘苦,從日本語學校畢業後的打算,對日本人和日本社會的看法,有時也會說到各個國家的不同風光,風土人情,各國食物的風味……而政治話題一向是比較敏感的,特別是在我們和臺灣同學之間。

  中國大陸和臺灣島處於完全隔絕的狀態已經三十餘年。在兩種截然不同政治氣候下成長起來的我們和他們,如今在日本邂逅相遇,最初的一段時間從感情上講是有一種特別的隔膜感的。我們可以轉眼之間跟日本人交上朋友,跟美國人,法國人,阿拉伯人交上朋友,而對我們同種同族,說著同樣漢語的來自臺灣的人卻做不到。這確乎有點不可思議。在一個班上,關係最先世處,並不是跟臺灣來的同學,而是釜生那些來自伊朗,澳大利亞,瑞士,新加坡……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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