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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於娜娜 於娜娜是我理應關注的人物,理由當然極其簡單,我丈夫第一次進行虛構作品的寫作,跟所有第一次進行此類作品寫作的人一樣,他還沒有學會如何虛構,他不由自主地(或者說他不得不)掏心掏肺掏乾貨,他會把他在現實生活裡的那點點真實的觀察感受統統搬出來,如大雨滂沱,如天女散花,其中最大的雨滴和最大的花朵,當然非他妻子莫屬。他的妻子,就應該是主人公張實的妻子于娜娜了。於娜娜是個什麼樣子的人,此刻看上去,事關重大,她涉及到我丈夫對他妻子的評價。天下所有的妻子都在乎丈夫的評價,不論是對丈夫甜如蜜的妻子還是對丈夫恨入骨的妻子,都永遠有一隻眼睛盯著丈夫對自己的反應和評價,風靡東西方幾十年了的婦女解放運動對此毫無裨益,我無法免俗。令人遺憾的是,我丈夫把于娜娜寫得宛如天人,使我從一開始就喪失了追蹤的線索,因為天人不是事實,我丈夫也不可能對我有如此評價。剩下的問題就是:我丈夫為什麼要這麼寫?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就成了一個饒有趣味的謎語。猜謎是一項益智活動,我喜歡這項活動。 在猜謎活動開始的時候,先把謎語展示一下: 在我丈夫的劇作裡,於娜娜是這樣和張實認識的:八年前,張實到達紐約以後,大病一場,又和未婚妻盧小菲失去了聯繫,他欠了美國醫院幾萬塊錢,只好出來打工,送外賣掙錢維持生計。這一天,大雪紛飛,馬路上泥濘溜滑,張實神志胡亂,因為他終於聽到了盧小菲結婚的消息了。他在黑夜的泥雪交積的街道上騎著自行車,後來就摔倒在東河邊的雪地裡了,頭也破了,車也壞了,人也爬不起來了。眼見著就到了最後關頭。這時候,於娜娜開著車路過,她居然在紐約深夜一點鐘的時候,在這個陌生的蠕動的泥水混合物前停了下來,張實得救了。于娜娜的美德還不盡於此,她後來跟張實結婚了,自己停下了學業,專心在餐館打工,直到張實拿到博士學位,她才將中斷四年的學業繼續完成了。 這是個稀奇古怪的謎面。猜的線索幾乎一點也沒有提供。我們的經歷不是這樣的,我們周圍的人的經歷也沒有一個是這樣的,第一次從事虛構寫作的我丈夫,來了一個貨真價實的虛構,讓他的妻子我的尋找謎語線索的企圖徹底落空。而且,一想到以後熟識的朋友有機會看到這部電視劇,我就壓抑不住一陣羞恥之心,偽浪漫主義恐怕是最客氣的評價了。我丈夫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呢?一個妻子熱衷於猜測丈夫的種種心思,本身就不是一個好兆頭吧。讓我感到既羞愧又無能為力的,是我無法停止如此這般的猜測。 我丈夫寫電視劇的這件事來得蹊蹺,他人到中年,閒心萌生,給國內的雜誌寫了一些介紹留學生風情的散文,文筆機智,貶褒得當,讚美和挖苦結合得挺對市場需求,就給電視臺看上了,人家弄了個策劃,要他寫一出反映留學生生活的電視連續劇。就像從前的集體創作,領導出思想,專家出技巧,群眾出生活,明擺著,他屬於出生活的那一個檔次。 我丈夫年近四十童心未泯,更準確點兒說,是童心復發了。他先是抱怨生活單調無聊,缺乏變化,那天,保險公司來了一張年度報告單,他用兩個指頭夾著那張粉紅色的報告單,像夾著個活體檢驗切片,說,你看看,你看看,又是一萬二千英里。他在說他一年的汽車行駛里程數。我說,怎麼啦。他說,去年是一萬二千英里,前年還是一萬二千英里,他一臉迷茫,自言自語,我他媽的怎麼三年來連一次開錯車的奇遇都沒有發生過啊?後來,他天天盼望著奇遇發生,比如,他有一陣子奇想突發,到處打聽怎麼參加美國的和平隊,說是參加了和平隊,可以堂而皇之地到亞熱帶雨林或是中非洲莽原去,特意花了幾十美元考了個狩獵執照出來,還買了一身迷彩服,後來聽說和平隊只招美國公民,而且就是到了非洲也只是去替人家掃盲識字或是鋪設自來水管道,沒有可能去打獵,他悻悻地說,媽的,要做這些,我還不如回國去當個山村男教師,好歹也為希望工程出了點力氣;前些日子,他又在國際互聯網上遊蕩,專找那些軍事論壇,煞有介事地跟人爭論如果臺灣獨立,他的用兵方案是如何如何比別人高明,於是我們的電子信箱裡就塞滿了應接不暇的電子信,從稱他為民族英雄到戰爭狂人的,不一而足,激烈的反應加倍刺激了他,他泡在網上筆戰群雄通宵不眠,第二天眼圈黑得像熊貓,直到有一天,不知道哪路殺手,送了個電子炸彈來,把我們電腦的硬碟徹底搗毀了,事情才算平息下來。那天,他手裡托著拆下來的報廢了的硬碟,似有所悟,說,媽的,說到底,就是在跟這麼一個鐵疙瘩在較勁啊。他意興闌珊地換上了新硬碟,安裝了所有的軟體,唯獨沒有上網的程式。現在,電視劇寫作總算成了一個合法管道,讓他光明正大地宣洩中年危機的恐懼。在電視劇裡,有那麼大的天地,好讓他大做特做他的白日夢,大書特書他的無法兌現的奇思遐想,每天都有一個新的太陽升起,他的天空從此天鵝起舞彩霞遍佈。 我丈夫給張實在胸膛裡置放了一顆驛動的心,而給他的妻子于娜娜置放了一顆安分的心,這樣作為一種戲劇性的對比,他倒顯得有點兒無師自通的樣子,但是,我覺得他不是出於劇作法的啟示而是出於現實生活的啟示。這個邪惡的念頭一旦如啟明星升入昏暗的天空,於是,我又再次忍不住地猜測,我真的使他感到壓抑必欲離開而後快嗎?我丈夫進行的戲劇性對比是這樣的: 張實從中國探親歸來,於娜娜去甘迺迪國際機場去迎接他,於娜娜手捧一大叢明亮的黃玫瑰出現在亂哄哄的機場裡,如同早春的迎春花綻放在積了一個冬天的黑乎乎的髒雪裡一樣。這既不符合中國人的迎來送往的禮儀,更不符合海外華人一個小錢都要摳出眼兒來的消費習慣。一大捧黃玫瑰?起碼五十美元呢,買成菜夠吃上一個星期的了。可我丈夫還是毫不留情地讓於娜娜買了,到了機場,見到了張實,立即盤問他還回不回中國了,當於娜娜得到張實不再回中國的肯定答覆時,她居然把一個星期萊錢拋向了天空,不要了。以此來顯示和烘托於娜娜的那顆心有多麼安分,同時,又是多麼危險。 是的,真的是危險,因為,緊接著,張實的心就馬上不安分了,在一顆驛動的心的面前,安分的心就是一種危險。當然,反過來說也成立。於是局面就進入了一種危險的狀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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