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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危險的狀態的具體表現是這樣的:

  張實從中國探親回來,心就飄浮不定了,碰巧,上海的環保所發來了傳真,邀請他回去進行污水測試的合作研究。他似乎當了真,想回去,卻不知道怎麼跟妻子于娜娜開口。在劇本裡,他們還有一個六歲的兒子叫邁克,父子情深不在話下。于娜娜有齊玲的教訓在那裡,齊玲的丈夫范小雄就是回國回國,把好好一個家給回散掉了,這好像在剛開場時已經作了交代,在劇作法上,是起了鋪墊和隱喻的作用。張實看著於娜娜似乎把幸福的涵義全部集中到了他守在家裡好好過日子上面,好像守著三世單傳的獨養兒子,萬言千語真的不知從何說起。他執意要回中國去一次,不是去探親,是去合作測試專案,是為了一個男人的事業。他有了這個義正詞嚴的理由,就給於娜娜發了一封電子信件,到了晚上,回到家裡,他從于娜娜平靜如水的臉上,看不出於娜娜對他回國的事情的態度來,甚至也看不出於娜娜到底看了他的電子信件了沒有。於是,夜深人靜,他悄悄披衣起床,來到電腦前,想查看那封電子信件被閱讀過了沒有。

  這裡有必要說一說,自從網際網路誕生以後,人類的溝通又有了一種新花招,於是,給作家啦編劇啦也增添了一種投機取巧的手段,在沒有發明網際網路的時候,肚裡有話嘴裡不說的夫妻啦情人啦,是用筆和紙來玩花樣的,但是,魚雁傳書的故事翻了千百年了,即便莎士比亞重生湯顯祖再世,也不會翻出什麼新花招了。網際網路的發明,救了作家編劇一命,令人饒有興趣的是,同床而臥的一對夫妻,他們通過因特阿的電子郵件來交流,電子郵件其實是繞過了整個地球再回到他們的電腦裡來的。我突然很喜歡這種溝通交流所隱含的寓意:近在咫尺的夫妻不遠萬里地繞圈子交流,還有什麼比這件事更象徵性地表現出現代人類的距離感呢?遠和近的觀念在這個交流方式裡得到了徹底的顛覆。是的,顛覆,這個令我入迷的字眼。

  張實像個大公司雇傭的工業間諜那樣,正在悄沒聲兒鬼鬼祟祟地調閱電子信件的時候,他的身後響起了於娜娜的聲音,我們面對面,眼睛看著眼睛談一談好嗎?張實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於娜娜已經穿戴整齊,立在身後,時裝模特兒似的冷豔而無情。他有些心虛也有些惶恐地站起來,說,好的,我們就談談,其實,也沒什麼事情。於是,他們就在午夜時分,到外面散步去了。紐約有一條東河,河上有四座鐵橋,河底有一條隧道,河邊有聯合國總部巍然屹立。午夜裡,這些東西都看大不到,午夜的河面上升起了濃濃的霧,午夜的東河,河水看上去堅硬如鐵,黑乎乎地無聲移動。張實和於娜娜來到了東河邊,他們倆你一言我一語,你來我往,情景交融,他們深情而激動地回憶起了他們第一面是如何相見的,好像就是在這個地方,張實渾身泥水和著血水,天空正飄灑著漫漫大雪,於娜娜從汽車裡走了出來。

  那個雪夜真的就是永志難忘了,天降大雪,一個男人在雪地裡,一個女人在汽車裡,無數的雪花,就在他們中間無休無止地降落下來。我在前面說過,我丈夫是第一次寫虛構作品,像所有第一次寫虛構作品的人一樣,他會傻乎乎地在裡面寫許多紀實的或是幾乎紀實的故事,從而把自己的那點兒心思暴露無遺,像光著屁股在大街上遊逛而自己毫無所知。他的想像力還沒有被寫作過程開掘出來,他的原始積累也要忍不住噴湧而出,無法自己。

  他寫到了張實和於娜娜的第一次見面,前面說過,這是一個偽浪漫主義的虛構,可是,那個雪夜不是虛構,他依然記得那個白雪不停地從天空飄下的夜晚,或者,他的潛意識讓他把雪夜寫進了這個虛構的笑話裡面去了。他把故事反過來講了,是因為他意識到他是個男人,他應該有一個寬宏大量的表示?多少年過去了,什麼樣的傷口也應該結痂了。我知道了,有一種傷口看來是永遠不會癒合,頂多是轉入皮下,表面上不紅不腫一切正常,藏在皮膚下面就像七個月的胎兒,在你意想不到的當口踢出一腳。

  東河水還在像鐵板似的無聲移動著。冷峻的於娜娜,突然被往事的溫暖軟化,她令人憐愛地作小鳥依人狀,與剛才冰冷的面無表情判若兩人,她千嬌百媚,風情萬種,張實是個鐵人也要化作繞指柔了,她嘟起可愛的小嘴,忽閃著黑星星似的大眼睛,善解人意,深入人心,她嬌嗔著對張實說,你回去只要不是為了她,你就去吧。於娜娜不失時機地點出了盧小菲,張實則回答得有如文明戲裡娘娘腔的男角,他說,八年前,那個物體在這河邊蠕動的時候,他的過去的部分就死去了。最後,張實硬邦邦地來了一句海誓山盟:娜娜,就憑我們現在站在這東河邊。他的意思是,你救了我,我豈能忘恩負義。於是,他們就很程式化地緊緊擁抱在一起,河上的夜霧十分配合地越來越濃,河上的那座布魯克林大橋也湊趣地發出很有情調的若隱若現的燈光來。

  由此可見,我丈夫的想像力的確有限,沒有生活依據的段落,就只能是程式化的套路,像一塊被人家吃剩的麵包,別人的牙印還歷歷在目。唯獨那句山盟海誓毫無由來,說得突兀,看著奇怪,前面說了,他還不會虛構,他把我當作於娜娜來寫,他急急忙忙地說著這些他從來不說的山盟海誓,倒像做了虧心事似的。

  我終於在雪夜的引導下,想到了虧心事這個詞,這個我們一直回避著的詞。

  說到底,我也沒有弄清楚,我丈夫的這個古怪謎面後面,像一隻野豹子那樣在草叢裡無聲潛伏著的謎底,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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