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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我是個壞女人,老闆突如其來地說。我的情緒頓時低落下來,循環往復的大費周章又來了。老闆一到此時,就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反復,她臉色陰鬱地什麼人也不看,堅持說她是一個壞女人,我拼命論證她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她絲毫不為所動。有一次,我著急了,搬出她平時數落的她丈夫的種種劣跡,諸如為人冷淡沒有共同語言,長期出差誰知道在德國有沒有第三者這類的話來,想收到憶苦思甜的良好效果。她神經質地搖著頭,說不不不,不許說,這些都不是真的,只有我是壞女人這一點是真的。我突然之間,興味索然,不再說話了。她看著我,依然順著自己的思路,喃喃地說,你帶走我吧,隨便去哪裡,找部跟著你。我就是這麼一個壞女人了,你還要我嗎,你要是不要我了,就早一點告訴找。

  婁華對張實其實是幹了一件相當不擇手段的事情的。按照情節的設置,張實出國後,即便在最困難的時刻,還是給未婚妻盧小菲寫過一封信的,可是,偏巧這封信落到了婁華手裡,怎麼落的,劇本裡就省略了,儘管此事甚為蹊蹺,但無關宏旨,也就不必詳細交代了。總之,盧小菲與張實就此失去聯繫,斷絕音信。盧小菲以為張實跟大多數出國的留學生一樣,為了身分之類的必要生存條件,拋棄了女朋友另結新歡了,心碎之際,婁華乘虛而入,娶得美人歸。婚後,盧小菲按部就班地懷了孕且臨盆在即,婁華以為從此天下太平,放鬆警惕,以致大意失荊州,被盧小菲發現了當時的來信真相。

  盧小菲大驚兼大怒,婁華無地自容,盧小菲偏偏又難產大出血,婁華當即獻出了相當於一小臉盆的血,才救得盧小菲回來。看在木已成舟的女兒和自己體內遍流的婁華鮮血的份上,盧小菲就此隱忍了下來。但是,盧小菲在家裡的地位,因此達到了絕對的至高無上。婁華明明知道盧小菲深更半夜在美髮廳會張實,他連提都不提,他不敢在這個時候捅馬蜂窩,想想張實也就回來探親兩個星期,來如風去如雲,人一走茶就涼,忍過此時,天下自然太平。所以,這個三人關係,在這個場景裡,形成了奇特的組合,像一個三角架,雖然細腿脆弱,卻也一時半會倒不了,還一物降一物,環環相扣,牢不可分。

  每次我們衣冠楚楚相對而坐的時候,老闆的一肚子委屈就洶湧而出,講來講去,還是丈夫的重利輕離別,他很傻,他不知道,這麼分開來,人的感情是會一點一點淡漠的,其實,我們早就淡漠了,老闆說。還是這麼一個周而復始,在床上覺得自己對不起丈夫,在桌旁覺得丈夫對不起自己,我小時候用樟腦丸繞著螞蟻畫一個圈,螞蟻就在圈子裡轉來轉去,再也出不來了,我把這個比喻講給老闆聽,她看看我,沒有反應。唯有一次例外,她在桌邊說起丈夫的好話來,她有一次看到劇本裡婁華的妙計奪妻這一節,說,我丈夫沒這麼壞,不要找藉口,她的意思是,我們倆走到一起,不像盧小菲和張實那麼理由充足。

  我頓時啞然,過了一會兒,她又幽幽地說,我要真的是盧小菲你是張實倒好了。從那以後,她就天天問我後來怎麼樣了,她對盧小菲和張實的未來考慮得比我還要緊張十分,仔細十分。我有時候忍不住想,如果這個時分,她的丈夫出現在她和我的面前,會發生什麼。我想呀想呀想的太多了,就忍不住問出了口,她聽到了,嚴肅地看看我,說,我就離婚。我嚇了一跳,不敢再接茬,她又看看我,說,你別害怕,我不跟你結婚。我只好硬挺起來說,如果你離了婚,我當然跟你結婚。她平淡地笑笑,說,那你老婆怎麼辦?

  一句話,提醒了我,是啊,我怎麼就沒有老闆一樣的刀山火海般的內疚呢?也不是完全沒有想到我妻子,只是,比起老闆的愧疚、羞恥和犯罪感來,就像一個有限數字在無窮大面前一樣,可以忽略為零了。至於我為什麼會沒有如此強烈的類似老闆的感受呢,那個雪夜肯定不是主要原因,因為,那個雪夜,對我來說,真的早就過去了,我想,感受不強烈,是因為我強烈感受到了老闆的感受,我是個入侵者,入侵者要面對的是被入侵者,這話說得拗口,簡單說吧,老闆的感受化成了我的感受,這個感受裝滿了我的儲藏感受的器官,所以,我就沒有地方去裝其他的感受了。

  儘管如此一而再地煞風景,這裡的風景居然是常煞常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似的。老闆常常在天亮的時候,突然打開我的房門。她有我家的房門鑰匙,當然是我給她的,我忘了說了,我父母去世以後,那套房子已然轉到了我的名下,所以我在上海,是有房產的。老闆渾身冰涼地就鑽進我的被窩,不一會兒口紅睫毛膏就在我的胸口上勾畫出了一幅大寫意的圖畫,有一次,她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一本《素女經》,連對照帶比劃,一一做來。完事以後,她用被子把我裹好,嚴嚴實實地像個蠟燭包,說是男人這個時候受了風可不得了,我抬起頭來,覺得自己回到了繈褓裡面,再也不用對外面的風雨操心啦。

  她獨自起來,走了出去,只聽見廚房裡乒乒乓乓一連串響動,很快,甜的鹹的香飄滿屋。老闆把我的冰箱弄成了食品倉庫,女人愛上男人時,就想把男人變成一隻填鴨,當然,男人也想把女人變填鴨,只是填的方向正好相反,我把這句話說給老闆聽,老闆發愣,問,男人怎麼填相反方向了,好一陣,臉一紅,說你好下流啊。這點就比不上我妻子了,我妻子對所有的黃色笑話,有著比奔騰二百還快的反應速度。老闆敢做也愛做,卻一聽這類話就臉紅,這種又淫蕩又羞澀讓我困惑不解又深深著迷。

  在這個階段裡面,的確有許多東西或是意味深長或是令人費解,儘管前景叵測,但是,我的生活發生重大變化這一點,是無可置疑的。去年,我讀海明威的乞力馬札羅的雪,讀得心向神往,如癡如醉,我白天睜著眼也能看到我身穿土黃色卡其布獵裝,頭戴銅盆帽,平端著大口徑獵槍,在非洲的莽原裡警覺地搜索前進,我甚至能聞到空氣裡野生動物的刺鼻的騷氣。我為自己設置了無數驚險萬狀九死一生的場景,海明威地下有知也會自歎不如。每一種場景裡,首要因素都是前景叵測。前景叵測之中包含的致命的吸引力,讓我興奮得像害熱病似的渾身發抖。

  張實的假期結束了,他要回到美國去了,他登上飛機的時候,婁華舒了一口氣,但是,經過無數電視劇訓練的觀眾,早就知道,他的這口氣肯定是舒得過早啦。盧小菲既已死灰復燃,張實就得捲土重來。否則,這個電視劇還怎麼往下演。我們就等著看好戲吧。老闆是個電視劇迷,自從認識了我以後,她恍然大悟地說,電視劇原來就是你們這些人想要我們上當受騙才寫的呀。我很學術化地反駁,我說,不,人類普遍具有窺私的欲望,如果沒有正當的管道去滿足這種願望,社會就會出現不安定因素,比如架上高倍望遠鏡偷看人家的臥室啦,男人系上花頭巾混進女廁所啦什麼的,電視劇可以在百分之九十五的程度上化解掉這種欲望的積累,從而消解社會上這一部分的不安定因素。老闆認真地問,剩下的百分之五怎麼辦。我說,報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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