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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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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盧小菲無聲地離去,心裡湧起一股子狀似永別的淒涼。上海五月的空氣裡遊動著一絲絲春已凋殘的無奈,張實覺得挺對自己這會兒的心情。他那周而復始的白領生涯裡,總算有了點漣漪,雖說他明明知道,頂多也只是死水微瀾級別上的波紋,但是前面說到,他實在太渴望變化了,所以,他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裡面,品嘗著寂寥無奈和青春永逝的悲涼,覺得自己正走在哪一齣悲劇的深處。如果整個事件就此結束,幾天後就將回到紐約的張實,在以後的一生裡,倒也有了一塊體積剛好合適的倒敘故事以資暗暗把玩,就像此刻他已經起了由頭的憂傷而無害的感覺。許多人在進入中年以後,都不失時機地為自己營造了這樣的回憶洞穴,善建者還能多達好幾個,給中年以後的黯淡日光添上幾道亮色。張實剛剛進入中年,他還不會自覺地進行如此工程,他的感傷除了誇張的部分,還有幾分真實,所以,他半夜裡突然接到盧小菲從她開的美髮廳裡打來的電話時,他的心又被啟動了。 盧小菲要他馬上就去見面,時間和地點都有些脫出常規,他嘴裡推辭著,心卻在第一秒鐘就同意了,所以,他就出現在美髮廳裡了。四面都是寬大明亮的鏡子,一個盧小菲變成了數不清的盧小菲,數不清的盧小菲目光炯炯地看著張實,張實的腦子立刻激蕩起來了。他知道,這一夜,肯定不會尋常地過去了。但是,張實不是調情老手,看著盧小菲繃得緊緊的面孔,他手足無措地僵持著。盧小菲的臉,一點一點地化了開來,不知不覺中佈滿了笑意,恰似這個季節裡漫山遍野爛漫的山花。張實的心也隨之蕩漾了開來,他似乎等待這個日子已經好久了。 我醒來,眼前是一片白濛濛的陽光。映進眼裡的圖景是老闆在拖地板。早晨的陽光,從窗戶裡斜斜地照進來,照透了老闆薄薄的睡衣,她柔軟的腰肢在睡衣裡有彈性地起伏著,散發著光明的意象。這幅圖景突然之間如針尖般地刺進了我的心裡。我睜開了眼睛,無聲地看著她。她一面專注地拖洗著地板,一面輕聲地哼著一支什麼歌兒。流動的陽光,扭動的腰肢,生動的歌聲,我一時間想不起我在什麼地方了。她好像感覺到了什麼,回頭看了我一眼,對我莞爾一笑,說,你醒了,早飯在桌上。突然間,我的心裡無限鬆弛,鬆弛得令我暈眩。像一個長途跋涉的旅人到達了終點,不對,像漂泊多年的遊子見到了家門。這是個荒唐的感覺,我被它嚇了一跳。我急急忙忙坐了起來。我的身下是客廳裡的沙發,我在沙發上坐正了,看見身上的衣服皺得像鹹菜。她看著又笑笑,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笑,像是受了傳染。她直起身子,笑著領我去浴室洗漱,我也笑著跟了去。後來就是吃早飯,就是送她的女兒去托兒所,就是跟著她一起去慕尼克啤酒屋,整個早上,都是她在笑,我也跟著笑。現在想起來,我笑得像個傻子,牙齒一直就那麼露著。 一切都是那個在慕尼克啤酒屋裡打工的旅遊學院女生起的頭,她說是來打工,其實是離家出走。她先是不顧父母反對,跟一個澳門來大陸就讀的男生同居,後來發現男生在偷偷結交新的女友,就一氣之下流浪去也,流浪了才知道流浪不易,口袋裡沒有了錢,就流不動也浪不成,她來啤酒屋打工吃飯,老闆見一個花兒一樣的小女孩孤身闖江湖,心下不忍,就收留她在家裡住。到這裡,我得說說老闆了。老闆早先是空姐,長得唇紅齒白骨肉亭勻不在話下,後來跟著捲入出國潮的丈夫一起去了德國,夫妻倆苦幹了幾年,積蓄了一筆錢,就回國來了,丈夫在一家德資公司裡當首代,老闆就開了一家啤酒屋,附近商社株式會社裡的日本職員苦無去處,夜夜來此消費,倒也真的把個啤酒屋的生意撐了起來,由此可見,二戰時,相隔遙遠的德國和日本結盟,還真不是偶然的。 旅院女生一來二去,就跟一個色迷迷的日本次郎搭上了,就要答應跟他回去同住。老闆打烊前,跟女生攤了牌,說,我不管你跟什麼人去住,但是有一條,你必須是從你自己家裡出發而不能是我這裡,今天晚上,你一定得回家去,哪怕你就在家裡住一夜。她的殺伐決斷立時把那個十八歲的女生給懾服了,她哭哭啼啼地不敢違抗。老闆看看正在喝啤酒的我,溫和地說,我們一起送她回去,好不好?外面是瓢潑大雨,時間是午夜一點,我說好。送完女生回來,再送老闆回家,到了她家樓下,她說,上來擦擦雨水吧。我說,不好吧,你家裡人都睡了。她說,我丈夫現在睡在柏林,女兒嘛,你在她耳邊吹喇叭也不一定醒。 我的心突然用力地跳了幾下,好像不管我上去不上去它自己就上去了。老闆家裡,從地板到桌面,都能照見人影。我們坐在客廳裡說話,其間老闆又做了一次夜點心,喝完桂花酒釀湯圓,馬路上,起早買菜的保姆已經大聲說笑著在樓下走過了。老闆抱歉地笑笑,從臥室裡拿出枕頭毯子,暖暖地鋪在沙發上,再笑笑,進臥室裡去了。我躺下時,聽到裡面傳來昵喃細碎的低語,從遙遠的世界的另一頭彌漫過來,我被浸潤著沉入無底的睡鄉。 美髮廳那一晚,盧小菲和張實也就是敘敘舊而已,雖然,那舊敘得提心吊膽險象環生,像走在風都吹得翻的吊索橋上,橋下面就是滔滔激流,開了鍋似的翻騰,一失足就是千古恩怨再無了斷之日。兩人先是笑,笑得捧腹彎腰,盧小菲說,自小你就會欺負我。張實說你才欺負我呢,找老師告狀,沒收了我的小人書,害得我到今天都沒有看完那套三國演義。盧小菲說是你先欺負我的,你把癩蛤蟆放在我鉛筆盒裡,害得我的尖叫聲連隔壁教室都能聽見。張實說,你欺負我才狠呢,把枕頭綁在腰裡,嚇唬我說有了。 盧小菲說,你欺負我才狠呢,我說不行不行你偏說行,後來就真的有了。他們笑著笑著就笑不動了,就像那天下午,老闆家裡靜悄悄的,連女兒都在幼稚園裡沒回來。我跟著老闆走進她的臥室去替她扛一個箱子,在挪傢俱的時候,觸到了老闆的腋窩,她格格尖笑,我也跟著笑,笑著笑著也笑不動了,四周寂靜,散發著茉莉花香的空氣都靜靜地紋絲不動,我們卻好像站在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吊索橋上,不趕緊用手抓緊細細的也是吊索的橋欄,就會掉下河裡去了。盧小菲的笑容一點一點退去,像秋天的霜凍,慢慢覆蓋了田野。張實的臉也僵上了。突然,盧小菲伏在鏡子前,放聲大哭,她淒聲叫喊著張實張實,我真的想忘掉你啊!張實情知不好,慢慢地退到房間的另一邊,仿佛想把吊索橋欄抓得緊一些;他不想掉到河裡去,起碼不想現在這樣馬馬虎虎就掉下去,他事先沒有預謀,所以事到臨頭,他猶豫了,他猶豫是因為他沒有想好要做什麼以及怎麼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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