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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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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啤酒屋裡,老闆聽了電視臺編輯介紹了我的工作,她開心地笑了起來,說,你看,那邊還有你一個同行。她指著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裡坐著的男人。編輯也認識,說,巧了,都趕一塊來了,那人也是從美國回來的,前些日子出了一本書,叫早安美利堅什麼的。那個男人正在給一個服務生小姑娘算命,老掉牙的把戲。老闆熱情地替我們張羅,桌子就並在一起了。那個小姑娘一臉清純,那個男人煞有介事地盯著她,小姑娘被盯得臉紅了,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他對小姑娘繼續說著,在情愛的道路上,你能涉足的都涉足了,能品嘗的都品嘗了,可是,你現在正在為此付出代價。 這話說得有點厚顏無恥,誰知道,小姑娘突然伏在自己的胳膊上哭了起來。老闆一邊撫摸著小姑娘顫動的腦袋,一邊對那個男人搖頭,說,你怎麼不說些好聽的?那個男人一疊聲說,瞎說的膀說的,千萬別當真,口氣裡掩飾不住的得意。小姑娘抽抽搭搭地說,他又不認識我,他怎麼就把我的事情說得那麼准?老闆笑了,說,他是情場老手啦,你有什麼想不通的地方,請他當顧問囉。他連聲推託,說,你這不是壞我名聲嗎?那語調倒是充滿了對壞名聲的欣喜。我記住了他的姓,因為他說他的先人在唐朝參與過侵略戰爭,薛仁貴征東。我後來問老闆為什麼她選中了我而不是啤酒屋裡的其他人去送女生回家,她的解釋讓我有點不受用,她說,你沒那麼忙嘛。 四面環繞的鏡子,構成了一個撲朔迷離的世界。張實看著鏡子裡無數個自己和無數個盧小菲,一時間生出今夕何夕此生何生的恍惚感來,也許,這人世間本來就是如此:真相與鏡相相互疊加無限延伸,其實永遠都無法分清真相與鏡相,與其做那些個無用功,不如就憑著血氣之勇,一步邁出去,走出什麼就是什麼,至少到了將來回首來路,不會後悔當初連邁步的勇氣都沒有。這麼一想,他的猶豫就被勇氣替代了,他走到盧小菲面前,說,剛到美國,我大病一場,欠了美國醫院幾萬塊錢,連買郵票的錢都沒有了,再說,就是寫信,你讓我寫什麼,說我苦說我窮說我潦倒絕路?美國是我自己去的它又沒有請我去,中國是我自己離開的它又沒有攆我離開;我只有一個盼頭,就是熬下去熬過去熬出頭,熬到能把你接出去。這話說得驚險萬狀,它所傳達的真實含義過於露骨。 盧小菲當即受到巨大震撼,失去了所有戒備和抵抗,她迷迷糊糊地說,我沒有你的消息,我絕望了,我就嫁給了你的最好的朋友婁華,那時候他天天陪著我,我好像給自己一個幻覺,往時的時光還能繼續下去,婚後發現不是那麼口事,可我也認了,都怪我啊。盧小菲話鋒一轉,尖利地看著張實,說,可是,你為什麼又回來了?你一回來,過去的歲月就全回來了,死去了的人全活過來了,今後,你我是誰也逃不掉的了。張實這一下嚇得不輕,他起身就往門外走。盧小菲一步邁到他面前,擋住他的去路,說,你把我喚醒了,還想就這麼輕輕易易地甩下我溜走嗎?張實傻眼了,不知道再說什麼好,他甚至都後悔自己剛才玩火的行為了。 盧小菲直直地盯著他,說,你不就是怕跟我來往,會影響你們夫妻感情嗎會讓你的老朋友我的丈夫婁華猜忌嗎?張實瞠目結舌無言以對。盧小菲笑了,笑顏如花,她說,你不是想回國來進行污水治理的項目嗎?張實點點頭,莫名其妙。盧小菲把頭在他胸前靜靜地靠了一會,張實一動不敢動。盧小菲抬起頭,說,好了,我沒事了。她拉開門,說,一路平安,我們還會再見的,我們還有很多很多的日子。張實心中五味雜陳,走出門來,走了幾步,再回過頭來,美髮廳的門已經關上了。空蕩蕩的午夜大街上,只有霓虹燈的光芒還在潮濕的霧氣裡靜靜流淌。張實惆悵地倒退著,走了幾步,轉過身來,繼續沿著空曠靜謐的大街一直走下去,心裡隱隱覺得什麼刺激的事情還沒開始呢。他喜憂交加,步履不由得輕快了起來。 我已經知道了,到了這份上,張實和盧小菲不弄出點事來,這日子無論如何是過不下去了。但是,我覺得,他們這麼快就走到一起是不對的。所以,在霓虹燈的迷離光環裡,他必須一步一步倒退著離開美髮廳,走在夜霧潮濕的大街上。我幫老闆把那個沉重的箱子從大衣櫥的頂上搬下來,放在地上,看著窗外新綠的法國梧桐的枝條,說,你忙吧,我還有事。昨天在慕尼克啤酒屋,老闆央求我來出一點勞動力,春天到了,有一些過冬衣物要收起來,家裡沒有男勞力,求求你啦。我從箱子邊上離開,往外走的時候,老闆聲音暗啞地說,哦。往常她總是說,再坐一會怕什麼。我走到街道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初春新發的嫩芽,在街道上空彌漫成一層綠色的迷霧。我們剛才的不可遏制的笑聲,像一隻兇猛的獵豹無聲地從它的潛伏處起身,一步一步地朝我和老闆走來,像兩隻機警的麋鹿,我和老闆同時覺察到危險接近了,我們的本能反應就是逃跑,越快越好。現在,我行走在綠色迷霧籠罩的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安全感到來的同時,出乎意外的,胸腔裡有點空蕩蕩的。我怕什麼? 第四章 張實 現在,必須要回過頭來,說說張實了。張實身世極其複雜,他很小的時候,無意中知道了,他的父親張文儒不是他的父親,這句話,說起來,都嫌繞口,更何況讓一個七歲的孩子來理解了。但是,七歲的張實還就是理解了,他理解的表現方式就是絕對不向父親詢問真相,不向任何一個人去詢問真相。同時,坦然面對這個不是父親的男人,就像對待父親一般,就像根本不知道這麼一個天大身世之謎似的。事實上,他也的確無人可問。他的母親,在他出世的第三天,就被葬在化工廠的後山坡上了。他自小跟著當化工廠工程師的父親張文儒過著一個屋頂兩個男人的日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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