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燕妮 > 紐約意識 | 上頁 下頁 | |
我們所要 | |
|
|
大凡一走出國門再回頭來談「愛國」之類的題目,說文了是涉嫌「無病呻吟」,說不文了則就是「裝傻充愣」。多年前才到美國時在他人車中的收音機裡聽到一首歌「ALL I ASK OF Y0U」(我對你全部所想要求的),這首歌當時給我的那種迴腸盪氣的感受,一直像一根細韌有力的錐子橫梗心頭。多少年來,每聽到這首歌,內心的感覺無一不是心潮難平,無一不是覺得有大塊大塊的感受在胸腔間激蕩遊走。在美國經歷了那麼多的人與事後,口想起當年聽歌時的彼時情懷,仍覺得是萬不能小覷的一記重錘。更而且,至今再聽時,感受們激蕩遊走如舊。 後來又陸續聽到過這首歌的好幾種唱法,其中的男聲小合唱唱法更使我激動不已。在美國多年我一向是唱片店的主顧,迄今家中的唱盤也已是成筐成籮,但多年來卻一直與這個男聲小合唱無緣。不是沒找,總是無功。 再後來知道這是百老匯舞臺劇《歌劇院幽靈》的主題曲,我想我後來對美國的百老匯劇有超乎常人的狂愛,此是因素之一。我非但收集了幾乎全部有關百老匯劇(「外百老匯劇」非我的興趣)的鐳射唱盤,而且收集了所有可以買到的相關錄影帶。而舉凡錄有這支「ALL I ASK OF YOU」的,更是一概照單全收,只要過眼,就無遺漏。 今年回國的時候,我周圍的許多舊好關心的還是如何能「出去」的問題,尤其是尚無家無業的年輕一輩,大家都只說是要出去「見識見識」,我因此常常就擺開一個攤子說開大書,從當年我怎麼拿到的簽證直說到如何申請美國老人公寓,窮我所知。去年時,我曾在專欄中寫過一文名叫《國際盲流》的,說的就是早年我們這些出國人的出國理由多半是為了自己的物欲,而當美國讓我們這些人住下之後,更或者我們的物欲被充分滿足後,我們忽然覺得我們已經回不去了。我曾在另一本書中寫到,早年從國內出來、在紐約住了十多年的畫家陳丹青說:「一個攤子都放在這了,再回國等於又出了一趟國。」 年初回國時,我睡在家中的客房中,父母每天都在我床旁的客房茶几上擺放了鋪天蓋地的零食,盒裡筐裡,滿坑滿谷。而且,客房內靠牆的角落中更還縱列橫排了數十瓶價格高昂的飲料,數量之多,讓人咋舌。事實上父親每天都是會點數這些「待客之物」的,一有缺差,立即補進。我上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拿著父親給我的幾毛零用錢買了兩個被處理賤賣的蘋果,給了父親一個自己吃了一個。我仍能記得那時是在一個或春或秋的中午,父親正站在窗前,陽光被玻璃窗篩選過後直瀉在他的身上,我把那一個呲牙咧嘴的蘋果交到他手上時,父親接在手中立刻就轉回身去了。 我在他身後的椅子上吃完了我自己毗牙咧嘴的那一個就走了。 隔了很久後的一天,父親告訴我,那一天的那一瞬,他曾「老淚縱橫」。那時就是這種親情濃烈的一家人,而從現在到今後,我則是遠客了。 當然,從我和父親分享處理蘋果直到我是個遠客了的時候,我與我家心血相連的感覺從沒有變,而我們相處的形式卻變了。我遠道而歸,他們誠心以待,女兒還是女兒,但已不是當年對處理蘋果專情的那個了。然後我因為是個過客又得有返美的那一大,再回來時,就又是客。 美國公民在一唱到美國國歌時就即刻肅立,而且都把右手放在左胸前。每到這時,我會相當尷尬,右手更是上下不得。我被夾在兩個國家之間,怕美國人說我享受著美國的富足而不知感謝,更怕中國人說我煞有介事自入情景數典忘祖。我也曾一萬次地想到要在我拿到綠卡的那天在自家門前樹一杆美國國旗以示感謝,但後來我終於沒做。在心內我也時常自問,我其實多少也算是在美國滿足了物欲的人,滿足了之後還在這裡等什麼? 起初我自己也不明白這些,後來才知道是在等「習慣」,這和愛不愛國已經沒有什麼糾葛了。在美國的華人社團多少年來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為社區民眾提詞:「我們是美國人,我們效忠的絕對應是美國。」「ALL I ASK OF YOU」讓我在初聽之下就有衝動,一是基於當時在美國乍到之下的心神不定,二是基於當時的未成習慣。這歌的最後一句是說:「ANYWHERE YOU GO LET ME GO TO, LOVE ME, THAT』S ALL I ASK OF YOU」(你到哪裡就也讓我到哪裡,愛我,這是我對你全部所想要求的。) 就是這樣的一首歌,我不知該怎麼解剖,在等「習慣」的同時我難於啟齒,早很多年時我就一直想寫一下我個人對這首歌的偏執情懷,想不到刻意地寫下來,竟和「習慣」有了牽連。可以確定的是我仍在炮製著「習慣」,製造著我們這一批人一談「愛國」就形尷尬的機會,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時時就要勸想「見識見識」的人多想一想了,是不是應該從頭就不給這種「習慣」以機會,更何況現下的中國已經全不似多年前的那一個了,「物欲」得已很可以。 重又翻看了以往的那篇《國際盲流》,時隔一年,覺得仍挺不錯,使心懸空。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