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燕妮 > 紐約意識 | 上頁 下頁 | |
害怕郵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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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上大學時交遊廣闊,山南海北的到處都有朋友。那時,我幾乎每天都會收到至少一封信。彼時彼地身在異鄉,讀著自己怨透了的功課,除時時埋怨多年來一直威逼我考理工科並終獲成功的母親外,每天盼的,就是走在郵路上或已經放在班級信箱內的各地來信了。 這種聯接我與紛繁外界的「紙線」一向沒斷,每天上午到第三節課時,就也該是郵差來過的時間了,多年如一日地我常會催促班中主掌鑰匙的「看信員」趁著中間休息的段落早去早回。 由信多所累,大抵是從大一開始,寫給我的任何信件就可以即便除去任何詳細班級等零碎,在校名之下緊跟著就寫我的姓名,也不會被錯投了。(寫到此處不由想起一件相關的題外事來。我的一位住在天津的朋友馮驥才更是個交友豪客,信多如雪,說是寫給他的信只須標明「天津,馮驥才收」即可,我心疼郵資,一向沒做過這種寫法嘗試,但依該老馮在天津地面上的氣勢,只恐怕這會是真的。) 除接信外,我那時也煞是熱愛寫信,給個把氣味相投的朋友一寫就是數大張,寫成後寄出的往往是「一本子」信。然後,他們就也回寫「一本子」。我因此就十分拈熟地用手掂量自己待寄的郵件份量是否超重這項工作,一旦手感異樣,多半是要補貼一到兩枚同額郵票的。 那時一向把寫信是當做作文的,遣辭造句塗塗改改,跟真的一樣。 我對中國郵遞員所用的那種專門的綠色懷有的敏感,大約就是從那時衍生的。中國的郵差總騎暗綠顏色的自行車,將同樣顏色的郵包放在車後,到了地方,一騙腿,人就下來了。 大學時寒暑期回家,這些信就會跟到家裡。我們住的那個軍隊大院給家屬子女的「郵政福利」極差,全院凡除「大人」(院內行之有年的術語,意即「院內在編制的軍人」)的信會分發至各部,其他人等的信雜一律統一放在大門口的扁細公用信箱內,任由拿之。恐怕丟信,我就多半讓朋友寫了父親的名字收轉予我。因此,以往多少年的假期中,父親一直都是我的近親郵差,每天「大人下班」後,父親回到家中,我隔房吼出的第一句問候往往就是「有我的信嗎」?久了,即便是什麼信都沒有的時候,父親也會回說一句,「有你的信,但是還在路上。」 畢業分回北京後,家裡有電話,我和大多數朋友們的聯絡從「紙線」就又轉變成了「電線」。那時,除每個白天在單位中有接不完的電話外,每到晚上下班回家之後,家中的電話也常是響個不停。有天一個靦腆的朋友造訪,他見我當晚幾乎每隔半個小時就去接一通電話,訝異不已,連說是「你是我所見過最忙的一個人」。 對我而言,那些歲月裡,無論「紙線」還是「電線」,此兩線都是我最可信賴的支柱,它們一向默默地不發一聲,定定地參觀我的喜怒哀樂。 早年的我對泛泛的友誼竟也深懷興趣。 那時的通訊錄一直是大開本, 內中除「主幹」部分是工整的,其他所有能寫字的地方就都擁擠地塞滿各種姓名和地址。這種不精簡友誼的結果使得我很早就不得不依友人姓氏字母來排列通訊錄,不然的話,面對滿本子名單,休想在五分鐘內順利找到急需一找的任何一個人名。 到美國後,人地生疏,心內的念頭就又是盼信。每次去信箱拿信都深懷興奮。人在美國是會有很多郵件的,每天你都會收到各式各樣的玩藝。這些郵件一律全都是精緻印刷品,一律直呼你為「親愛的」,一律要你掏錢或買東西或花錢請他們來做服務或通知你恰巧一人獨中了千萬美元的大獎只須撥一個免費電話就可以領到錢而你撥過去時對方又要你買一些他們的小東西有人真買了之後花錢無數但號稱是獨中的那千萬美元又永遠沒有下文了的「中獎喜報」。這種喜報往往氣勢恢宏,體積鬥大導致無法直塞進郵箱,郵差有時就把他們在信箱上排成一溜,你會驚詫地發現,既便是和你同住一樓的鄰居中也有五六個人一同被告知完全一樣的「一人獨中」喜訊。 美國人玩於股掌的郵政騙局真正讓我強烈反感,總疑慮這些人東騙西騙是否竟真能騙得財源廣進?最重要的是,也因此,我多少有點不信美國的「紙錢」了。 美國郵件中最平常的就是印刷或打字信,這種信給人的觀感往往是尚未拆開,就覺疏離。多少年海外歲月中讓我看得珍貴的就是手寫的信,每次,在信箱中密密匝匝的印刷品中一眼看到那種紅藍相間的航空信封時,心裡就泛起無邊喜悅。可有一天,這種喜悅也成了詫異,那天收到一位遠居北京在作協工作的老前輩越洋來信,信封雖也用的是紅藍相間的那種,但內瓤卻赫然「印刷」得厲害,細讀之下才知道原來該老己改用電腦寫作,信們就也多不手寫了。 對我而言,這真是莫大的可惜。 與此同時,與以往比,我年事稍長,對友誼開始精挑細選。在這種時候,我開始備有兩個通訊錄:一個是在生意上有所往來者的通訊錄,另一個才是真正的親朋通訊錄。對前者內諸生我多是滿懷感激,而後者內的滿本才當真可說是與我血脈相連。自然也是會有人從「生意通訊錄」中轉進「親朋通訊錄」的,但個中界定則仍是一絲不苟。而且,我在交友人數上也趨向大大精簡,每年的年初,我大抵就都會對各通訊錄上的名單進行篩選。 閱歷使我堅信,友誼貴精。 想到以往在中國時如果能早日成熟起來,把諸多耗費在泛泛友誼之上的精力撙節斂聚用來幹些別的有用事,此生迄今說不定應不至於這麼庸碌。 今年以來,我開始自己把握著自己公司的財政鑰匙,在這種日子裡,說來震撼,我最掛記的一件事乾脆就是「怕見郵差」,多少個日子以來,我每天最慌亂的時刻就是去開公司的信箱。美國大城市的郵差多是步行,在投遞上分片包乾。他們穿藍灰色的制服,推著個小型輕便推車,走到各家門前就停下來放上一把已經分檢好的郵件。 這種時候的信箱對我而言已不再是只盛裝友誼,因為裡面十有八九是會裝著各種要老命的帳單。有天從郵件中看到公司內某個月的電話費竟幾近兩千美元,不由怒不可遏。近年來美國的個別不肖電話公司胡亂收費,在帳單中大做手腳的事情頻繁出現,這下子我想終於輪到我了。 不由得惡火攻心,胸口跳得厲害。 一通電話一撥撥到電話公司,張口就予以迅猛抨擊。果真他們聽上去像是揣著明白說糊塗,雲山霧罩地「推」了半天「手」後圓滑地承認說是他們不小心「算錯了減價時間段」。生氣歸生氣,只是該電話公司中的業務代表嘴品不甚一流,中口抱歉連連的同時不忘盯上一句:有話好說,你怎麼會火到連聲音都變了?我壓著無數義憤這時端端正正他說:你聽著,盼望今後我們能好生相互抬舉著。 我說,因為,不信了你們,我還能信誰呢? 那廂登時語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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