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燕妮 > 紐約意識 | 上頁 下頁
羅伯特李


  我的一個女朋友去年在美國產子,我本是看著她忝為人母的這一過程由被醞釀及至出現乃至發展的。在她大腹便便的10個月裡,我和她每次通電話時話題就都是圍繞她的「大腹」而穿插迂回的,因為她是我和周遭一票顛沛流離者中第一個生產的,這也就使我對她的兒子格外鍾情。

  她的兒子出世後,月子裡說是不能看的,因為外人身上據說是「有病毒」的。好容易熬到她們母子不俱「病毒」時,大家於是就蜂擁前往。她的孩子果真動人,小臉紅黃相間,「炎黃子孫」得一望便知。眾人帶著「病毒」和小人一番折騰之後才想起問及新兒子姓甚名誰, 我這位女伴輕言細語地一語驚人, 她說她的兒子叫「羅伯特·李」。這種名與姓雖是百分之百地在預料之中,但經她一說,大家還是一下子被推到了感覺之外。小人兒當時恰巧在我的懷裡,聽此一說立即覺得生分起來,低頭再看時,恍惚中該「紅黃相間」竟不大似「自己人」了。

  在美國,無論種族,孩子一出世就該是有一個讓美國人的舌頭卷得出來的名字的。而且,我們的成年人一到美國,多半也就不叫王軍、劉小紅之類了,改叫米雪兒陳或詹妮佛趙。剛到美國時,這種換名的樂趣對不少中國人而言實際上是一個誘惑,而且是攥在自己手裡的誘惑,無分貴賤、無論素質均可把握。把這一誘惑變夢成真的手續也極簡便,舉凡中國出版的英漢辭典後面總是有《常見英美姓名表》的,那裡通常羅列著數不勝數的這方面線索,這是任我們的人酣暢翱遊的勝地。通常這種洋名是由事主自己看好了,想好了,然後由自己告訴大家,再然後是由大家告訴大家,最終完成轉換。也因此,人一多起來,《常見英美姓名表》中所列名姓即告短絀,重名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比如在談到一個人時,比如就是談起「芭芭拉」,接話的人多半就會跟上就問:「是哪一個芭芭拉?就是在中國信託銀行做事的那個芭芭拉王嗎?」或者你打電話到一個華人機構去,說是要找「瑪麗」,對方常常也是接下來就問:「是找瑪麗郭還是瑪麗馮呢?」

  但自起洋名還是另有一些幫人隱姓埋名的奇特功效的。在美國多年,我的華裔熟人中占相當比例者竟是我根本不知其中文姓名的。場合中,常常是大家互見之後,對方就被簡單地介紹說:這是本森,現在在某某公司做事。我於是知道的就只是這個某某公司的「本森」。這種美式介紹法其實給人的只是一個概念,而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因為這位本森可能只是對外才放出這個名字,而他母親在家裡十有八九仍是稱他為「大毛」之類。人於是被瓦解成在外的和家居的,人和人就真生分了。

  美國人通常的姓名格式是把姓氏放在名字後面的,所以,古板一點的中國人在美國,就只是把自己的中文姓名做一番顛倒。比如我的中文名字是陳燕妮,那麼我的中式英文名字的叫法就是燕妮陳。來美一陣子之後我開始在一家電視臺工作,一次外出採訪,在進門登記姓名時,我和同去的攝影記者恰好都是古板之人,每個人所填報的名字都是姓氏顛倒的中文名音譯,同行的一個不古板的老華僑就訕笑著問我們來美國多少年了,為什麼還在用著這樣的名字?我們當時就也笑著回說:多少年後,我們也是這個名字。

  從我很個人的角度來看,只要外國人還能把我的名字繞著舌頭說出口,我就不太想改自己的本名。因為一來我自己為自己還想不出一個詮釋這種改動的必要理由,而且我也怕枉費了當年父母在給我取名時煞費苦心之下的一番美意;二來我覺得我不可能有勇氣跟一向叫我「陳燕妮」的人說「叫我伊莉莎白陳吧」。三來其實我對自己中文名字的最難割難捨還是出於形象原因, 我總是覺得自己一介黃臉, 叫做「春花」一類的中式名字反倒合轍押韻。而這也是為什麼懷抱「羅伯特李」時,我的感覺絕沒有抱「李富貴」一類時那麼隨便,而且我生性就不愛自找拘謹。我在這裡舉我自己的例子絕非在影射任何自取洋名者附庸風雅,而實在是想為我自己的古板開脫。

  不過,我的這種古板有時倒真的帶來過不便。有一天有一個相知甚熟的老友突然囁嚅地對我說她在稱呼我時越來越背負障礙。她說她既不願意再硬硬地連名帶姓地對我直呼大名,也不好突兀地猛然刪去姓氏直呼我的呢稱,她說前一個太硬,後一個太軟,如果我能從善如流地自己給自己一個英文名字才是解決此一尷尬的唯一手段。她說取英文名字的好處在於「就像有一個教名」。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中有不少人一到外國大抵是在起了洋名之後就陶醉于完全達到了「談笑皆美國鴻儒,往來無中國白丁」的那種出神入化之中,言語中出出進進滿是恨不立即藍了眼珠的艾怨,那這人乾脆就在美國是走丟了的。

  因為,綿綿瓜瓞代代簪纓,忘了祖宗的子孫有夠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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