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燕妮 > 紐約意識 | 上頁 下頁
真美國說


  1994年7月間,我在中國出了一本名為《告訴你一個真美國》的紀實作品,此作品集是我將自當時起往前數上五年的美國華文記者生涯的全部眼見,纂撰成書。

  書出之後,風評不惡,這使我對中國讀者閱讀接受能力的憂慮全然釋放。也想在這裡多謝各界讀者的厚愛,很多很多滿含感激的內心情緒我多半說不出口,也只好請厚愛于我的讀者于簡單的字裡行間自去體會了。

  現下這書又開始印了第五版,這一切都是當初我在紐約大半年枯燥的寫作時光中所無從想像的。我在寫這部多達30萬字的東西時,每天還要繁忙地在全紐約奔走採訪,我所任職的那家電視臺是個樣樣求好、事事從嚴的地方,工作的誠惶誠恐中,再加上這部作品的寫作疲勞,真能使人迅速瘋狂。這本書其實還可以寫得更加精細而有光彩,但在諸多雜亂的情形之下,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很多很多的事,就都只能在今日的燈下遺憾了。

  書出之後,家裡托人扛到美國幾十本,第一版的封面設計讓我手腳冰涼,把這些書們遠遠地堆放在書房的牆邊,黃綠黃綠的一片。

  書才到的幾乎每個晚上,我在入睡前都會在床前燈下打開它,翻看幾頁,這種時候,一些關於我以往在美國生活的艱辛和甘甜齊湧而上。我想起才到美國的第二個月就去了《美東時報》做記者,想起當時連地鐵都不大敢一坐的我第一天上班時的情景。

  那天按圖索驥地找到報社辦公室的時候,和報社社長握手相見,說出了一些新人乍到必說的一些話,也感受到了一點客套。這之後我才在被告知是劃給我的桌椅前坐下不到一個小時,該社長就不再客套地說「你是該採訪新聞的」。我當時木木地盯著他看,心虛地問了句:「我該採訪哪些新聞呢?」該社長返回頭腦來木木地盯著我說:「自己出去找啊。」

  我所有關於美國生存的艱辛在那一瞬間即告開始,那個時刻,我的書包中正揣著一張廉價的小型紐約地圖,上邊用紅藍原珠筆勾劃得斑斑駁駁,我沒能告訴該社長的是我連找到報社的門都摸了好幾個小時,一路上問了三個人。

  那時正是中午,肚子開始大餓,又極端捨不得花上四五塊錢叫一份中餐外賣來吃,耳聽得辦公室內才見過面的同事們桌上盤盞叮鐺,心裡就猛然淚流滿面。

  我對於我所謂「真美國」的積累,就是從這個饑餓的中午開始的。

  此書出後,聽有風評認定這是一部揭露了美國社會陰暗面的書,對在中國人中清除崇洋心理有著重大意義。身在遠處遙聞此評,我則大不恭敬地不敢、也不想當。

  我在這本書中所有想講和想表明的,只是兩個字,那則是盡我可能地描寫「真實」。在我看來,近三五年來中國的留洋文學大多停留在真假難辨的「自傳體紀實文學」之上,這種稱謂超級複雜的作品給中國讀者帶來的不知是「自傳」還是「文學」,展現的只是虛實不明的個人故事。在這種意義上,依照這種「文學」而圖認知美國社會的中國讀者其實哪一次都沒能把美國的真髓摸清。

  我則想玩一回真的,不想蒙人。一些中國人一到海外就稱說自己是國中名人,我在海外當記者多年,看進太多虛偽自詡;而另一些中國人一回故國又編說另外一套海外故事,因了這重意義,予以注目的人就被搞花了眼。

  這樣一些「段落」也就是《告訴你一個真美國》在才一開始炮製,我自己給自己預製、時時恭立在側的戒尺。也就是說,這本書如果給人的印象竟是「揭露」或是「鼓吹」,那則均是特定讀者對這種真實認知尺度自造的偏差。

  自然,如果說一本書斷是要給人以一定的宣傳效果的,果真有的話,果真不是我的原意。我的原意是,我見,我寫,你讀。換了你來寫,如果你也崇尚真實,出手的東西一定和我如出一轍。

  在海外生活多年,而且也由於年事漸長,我已不再對自編花環感到有趣,就好像我在幾年前才到電視臺工作就發現自己在電視螢幕上的影像與生活中的我有著天壤之別,從那時起,我開始變得特別認命,每回輪到我采的新聞該需要做「STANDUP」(電視新聞記者新聞片頭出鏡)時,我多半會將其變換成其他的鏡頭形式。這雖可算是一種認知的境界問題,但也是一個現實殘酷,嘴硬的結局僅只是嘴硬本身。

  「打掉黃牙往肚裡咽」的事我沒什麼興趣,我更沒興趣製造一種美麗把你也煽起情來,而有天你真到了美國,輪到你則也要被「打掉黃牙」了,你會措手不及。這不是為朋友之道。

  我先告訴你一個真美國,請你先想好自己「牙齒」的價值。這是因為,你我是親人。多少次,我想像著我的無數親人們讀完這本書之後長抒一口氣的姿態和心境。

  「親人」這一概念相當怪異,在家門口時常就會肩肘相撞,但到了遠的地方,則是一層濃濃的情愫,不能改,不能忘。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