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四八


  透過晶瑩的淚花,我望見我的那些放棄了高爾夫球賽從南方趕來的《華爾街日報》的商業同夥、絲綢服裝客戶;望見了我的工藝品客戶、輕工業品客戶;那些身著禮服盛裝、一個個白髮蒼蒼的腦袋;望見了他們那些夫人們閃光的禮服、熠熠生輝的金剛鑽石項鍊和手鏈。望見了我的麥克那善良純潔的藍寶石般的眼睛;望見了從在上海賓館第一次見面就答應當我擔保人的柯比那凝視著我的含滿淚花的目光;望見了喬治婭正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淚花。所有這些美國人都把我當作是一位典雅、高貴、簡直差不多已經完全美國化的幸運的中國女人。但他們誰也不知道我是從哪條路上走過來的。我低垂了一下眼睛,抑制住心中激烈奔湧的情緒,然後睜開眼睛說:「讓我們開始跳舞吧!」

  我像穿了紅舞鞋一樣不斷地跳,短號吹起洪亮的樂曲,樂隊一會兒奏華爾滋,一會兒奏探戈,一會兒是古典倫巴。曼哈頓的商場紳士們個個是跳舞高手,在四十年代我還沒出世時,他們已在這裡為慶祝二次世界大戰勝利在同樣的音樂伴奏下跳同樣的舞步。舞伴接踵而來。有一回三個想跳華爾滋的舞伴同時行屈膝禮邀我跳舞,我選了在巴黎被麥克大罵要打斷幾根筋骨的艾倫先生,後來又和摩洛斯先生——我曾經自掏腰包賠了他五千美元——跳探戈舞。最後,大家在傳統的《友情地久天長》的樂曲聲中緊挽手臂,搖晃著身子攜手同歌。我——這裡唯一的中國女人,被一隻只熱情的胳膊簇擁著。我知道他們對我的友情已遠遠勝過我為他們帶來的商品和新的財富。他們已經完全把我看成了他們中間的一分子——一個既可以推心置腹、又可以大發雷霆的商界同伴;一個多日不見就會想念的友人。

  我對他們心存感激。

  午夜時分,「綠色酒苑」門口,客戶和他們的夫人們和我擁抱親吻,一一道別。不時有侍應生鞠躬打開超型豪華車的發亮的車門。客人走後,我和麥克才最後上車。我們叫了部計程車,我們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中央公園西路。這時天上飄起了茫茫雪花,整個天際籠罩上了一層朦朧的銀白色。剛才還是像火樹銀花的橡樹枝上,馬上罩上了雪白又渾圓的曲線,遠處中央公園的樹林不再是黑黢黢的,而成了一片銀枝玉樹。天空突然明亮起來,漫天的雪花和一望無際的曠野、樹林,寂靜無聲的夜和耳畔嗖嗖呼嘯著的冬夜的風,突然使我想起了北大荒的風雪,想起了邵燕琴。幾個月前我收到她的來信,通過幾年的輾轉尋找,我們終於又互相聯繫上了。她寄給了我一張她的全家福照片,她的丈夫是雞西煤礦的工段長,兒子已經6歲了。她說她等待著我再回到北大荒去和她見面。我坐在計程車中,望著車窗外的茫茫大雪,耳畔響起了那支在不太遙遠的歲月曾伴隨著我們度過那個艱難之夜的《小白菜》旋律:

  小白菜啊,
  黃又黃啊,
  三歲兩歲
  沒了娘啊,

  ……

  20歲的我緊緊抱住才18歲的女排長。我們倆人對著豬圈飼養棚黯淡的燈光,目光凝滯,噙淚水地唱著……

  桃花開了
  杏花落了
  我想娘啊
  誰知道啊,
  親娘想我
  一陣陣的風啊
  我想親娘
  在夢中啊……

  轎車在中央公園西路飛駛,雪花紛紛飄落。透過湮邈歲月,這支歌在我腦海中變得越來越清晰……我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忘記了剛才的舞會,忘記了一雙小金鞋,我完全陷入了經常發生的那種無法抵禦的沉思之中。

  這時麥克把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背上,他說:「你又在想你的那些『城南舊事'了……」我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默默地低垂下頭。這些年來,他是最瞭解我的。麥克說:「你老是在往事中生活。」他是對的。

  那天夜晚,我夢見我又回到了中國,和過去經常發生在夢中的朦朧情景一樣,我又夢見了少年宮大草坪上的熊熊篝火,我搖晃著腦袋唱《金色的童年》;北大荒麥收時節的大草垛上,輝煌動人的晚霞籠罩著我們十幾個只戴了各種顏色的胸罩、在草垛上累得呼呼大睡的女孩;風雪彌漫的荒原,我一個人為了檔案袋在放聲哭泣;賓士的列車,灑落在鐵軌上的饅頭,死死摳住鐵軌的手指,被列車挾帶著呼嘯的風吹得豎直的頭髮;北大荒兵團的冰雪大道上軲轆軋軋,老牛車送我去念大學;火把,馬的嘶鳴,搶救心臟病人的注射針頭;卡車搖搖晃晃地駛向通往上海的嫩江車站。高高的楊樹林成了遠處的地平線上的渾圓黑影……北大荒的風雪小路又變幻成了上海虹橋機場的跑道,波音747飛機正在跑道上滑行,上沖,飛向天空,飛向大洋彼岸的美國……

  ……在雲彩間,我又遇見了「閃色」——那個在黃山指路的山中少年。不知怎麼,「閃色」在黃山的重巒疊嶂之間忽隱忽現,我跟不上他。我迷失在黃山的一片雲海之中,當我抬起頭仰望「天都峰」時,「天都峰」卻突然間變成一座巨大的花崗岩塑像——列寧的塑像,套在脖子上的鋼索將他拉倒下來;我什麼也看不清,繼續向前走,繼續尋找「閃色」,山旋路轉猶如一座迷宮,我突然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巨大的深淵峽谷面前,我高聲地叫道:

  「閃色!」「閃色!」……

  只有我自己的回音。他只在很遠的地方忽閃了一下,又驟然消失,我要不顧一切地追上他。我在迷失的途徑四處奔跑,重巒疊嶂的山峰像黑雲般向我壓來。我完全迷路,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在那場夢中驚醒了,我一骨碌爬坐了起來,喘息著,心怦怦地跳。在夢中驚醒時我常常是這樣。天已熹微,麥克也被我驚醒了。他坐起身子,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我的肩膀,我久久說不出話來。突然,我泫然淚下。

  貝妮絲是對的:對一個理想主義者來說,活在今天的世上是很困難的。我承認我骨子裡是個理想主義者,我有一種無法排遣的內心孤獨。在那一瞬間,我決定了,我要寫一本書。我要寫一本書,這本書就叫《曼哈頓的中國女人》。麥克早就說我該寫了。我們一起看奧斯卡獎電影《大地》(GoodEarth)時,他就對我說我應當把自己的經歷寫出來。「賽珍珠因為在《大地》中描繪了30年代中國農村的面貌而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你也應當把你們這一代人的面貌寫出來呀!」他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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