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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越戰已經過去了20年,美國每年還在出越戰的電影,《Pla-toon》(《野戰排》)、《Full Metal Jacket》(《全金屬夾克》)、《Apocalypse Now》(《現代啟示錄》)、《Born On July 4th》(《七月四日誕生》),個個都是奧斯卡金像獎的提名首榜,那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引起人們不斷的反思。我們過去流的血難道是水?難道我們的血沒有美國士兵的血值錢?我要寫!我要寫我們這一代人的興盛衰敗,我要把我所經歷的一切告訴我們的下一代,我們這一代人不是遭人唾棄的,我們過去的光輝一直在閃耀。我鋪開了稿紙,一筆一劃地寫起來。是的,我要寫過去的青春歲月,寫一代人的史詩,寫心中洶湧的波濤!

  文學對我來說是世界上最壯麗的現象。

  當我拿起筆時,我腦海中首先浮現了獲諾貝爾文學獎《老人與海》的作者、曾經是二次大戰戰地記者的海明威。《海明威傳》中有這樣一段話:

  海明威自始至終處在這場浴血奮戰中,……他一邊大發雷霆,一邊隨第四師向希奈埃菲爾和盧森堡挺進,同行的記者說:「他不帶槍,只帶一支鉛筆和幾張髒紙片。他的全部武器就是兩隻鐵罐,一隻裝滿倫敦杜松子酒,另一隻裝滿法國淡味苦艾酒。這兩樣東西一起構成了海明威的「即興馬丁尼酒」。海明威駁斥他們:「他媽的,那些狗養的傢伙全在胡說,我從小就抱槍睡覺。我到死也要抱著槍。我能證明他們在胡說,在出名的白蘭地產地法國,誰也不會喝馬丁尼的。」

  海明威遭受到一系列的創傷、槍傷和不幸,所以他說:「我簡直弄得遍體鱗傷。」他在戰壕中寫下《太陽照樣升起》,他像一頭勇敢的公牛,雖然被鬥牛士刺得鮮血淋漓,被紅絨旗逗得氣急敗壞,但依然站在鬥牛場上。

  我要拿起我的筆。沒有比報導一代人的史詩更為神聖的事了。

  激勵我寫出這本書的第二個人是美國作家斯陀夫人。她開始寫作時已近40歲,她也是受到不可壓抑的正義感衝動拿起了筆。那時,她已受夠了疾病和窮困的折磨,家裡有六個孩子,負擔很重,家務完全由她負責,忙得不可開交。1851年6月起,她的作品在《國民時代》上連續發表,第二年三月《湯姆叔叔的小屋》出版。

  《湯姆叔叔的小屋》出版後立即出現奇跡,幾天之內售掉一萬冊,到年底為止,在美國國內銷售三十萬冊以上。這個奇跡,就是這位一向在「窮」、「忙」中討生活的中年家庭婦女創造的。小說出版後,長期以來重壓著她的靈魂的憤慨、憐憫和痛苦,從她那裡傳給了讀者,使她獲得如釋重負的安慰。

  她的這本書受到全世界的歡迎,它感動過海涅、狄更斯、喬治桑。後來斯陀夫人到華盛頓訪問林肯,這位總統見到她時,熱烈地祝賀她說:「原來你就是寫了引起這場偉大戰爭(南北戰爭)的那本書的小婦人!」

  海明威也好,斯陀夫人也好,對這些人物的景仰和崇拜,激起了我如烈火般燃燒的激情。我白天的工作一刻也不能停下,夜晚又要照看不滿周歲的繈褓中的小寶貝。我一生無緣當專業作家(Full time Author),但我下決心寫,就要全力以赴!我常常是在晚上10點待寶貝睡去之後,在面對中央公園的窗前鋪開稿紙,刷刷地寫起來。我不打草稿,不滿意的就撕下隨手扔掉。思緒如泉水奔湧,筆尖趕不上思維的跳躍,有時寫著寫著就流下了淚水,有時甚至不得不擱下筆,痛哭一場之後再繼續寫。

  許多日子從夜晚10點一直寫到淩晨5點。半夜裡小寶貝醒了,我就一手抱寶貝哄他快睡,一手仍在刷刷地寫……有時寫著寫著就不知不覺地困得趴在稿紙上睡著了,而早上9點整,我又要重新整裝,奔向紐約商場第五大道我的客戶那兒,為一個訂單一份信用證和他們洽談;與美國海關代理爭執不休;有時我開會時會走神,因為想到了一個細節。有時和客戶一起走在曼哈頓大道上,我會突然說一聲「對不起」,折進一家有座位的廳堂,在紙片上匆匆記下突來的靈感,然後再跑步趕上我的客戶的步伐。在從紐約飛往歐洲的機艙中,在布魯塞爾、慕尼克、日內瓦,我都在寫、寫、寫……我處於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形態之中:一邊是出版社在催稿(我後來決定將此書交給北京出版社出版,該社在收到我的部分稿件後在1992年《十月》第1期刊登了本書的第一章《紐約商場風雲》),另一邊是曼哈頓客戶在催貨、中國大陸方面的進出口公司在催信用證!

  在這萬籟俱寂、通宵達旦的深夜,在中央公園對面這幢黑黝黝的大廈中,有一扇窗徹夜通明。我俯瞰著紐約全城,遠處一扇扇高大的窗戶映襯著深藍色的天空,即便是在深夜,紐約也是這麼美。我望著中央公園呈渾圓曲線的層層樹林,當我從那些樹杈間隙中看到閃爍的星星,好像看到了歷史上那些思想巨人深邃的眼睛。一切偉大、美好的事物都源出於人的內心深處的一種思想、一種感受。只有在這個時候,在淩晨四點,魚肚白漸漸地露出照耀大地的第一絲光芒時,我才感到,在這裡,在這個視窗上,我找到了世界上最適於我的那個位置。現在,我終於寫完了中文版的最後一章。我眼前浮現了那本《曼哈頓的中國女人》,並且看到這本書合上了封面。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小安德魯向我跑來,那孩子正要到公園去,他充滿了快樂,他穿著黑色騎馬裝,像西部小牛仔一樣,頸上系著一條雪白的絲巾,可愛的柔軟頭髮披在耳垂旁,閃耀著希望的光輝。

  「Mami!I want ride pony,please go with us!」快滿兩歲的他叫著,當他看到我那特殊期待的目光,他又趕緊用中文重複了一遍:

  「媽咪!我要騎小馬了!你和我們一起去騎小馬!」從他一開始學說話時,我就教他說中文,這樣他長大了,才能夠瞭解中國,瞭解他的中國母親,瞭解她那一代人的腳步。

  天空是高潔的,麥克騎在高高的馬背上,他前面是小安德魯,他們倆的頭髮在初春的陽光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我騎在他們身後的棕色母馬背上,深情地望著他們父子倆,馬蹄踏踏地走進剛剛爆出新芽、婆娑一片的垂柳之中。中央公園滿山遍野開著初春的野百合花,那朵朵白色的花瓣旖旎多姿地在風中搖擺,葉瓣上滾著清晨的露珠。金黃的丁香花在崖壁中如瀑布般垂下,點綴著一望無際的原野。這時中央公園水庫的音響中柔和地傳來了電影《金色的池塘》中的主旋律,每每聽到這音樂都是那麼激動著我的心。那是一連串水波的琶音,帶著池塘清純的水波的氣息,我想起了凱薩琳·赫本在《金色的池塘》中的一句話:「要知道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他只是想要發現一條他要走的路而已。」

  我心中湧起一股柔情,那是一種從多災多難走向絢爛,又從絢爛走向寧靜的心境。不管人富有還是貧窮,人總是按照自己的本質在生活。又是一個明媚的春天,太陽依然在照耀,鮮花仍然開遍大地,不管有多少醜惡的東西存在,生活仍然是美好的。每個人都創造自身的價值,這個世界就會更有價值。這也許是對今天的理想主義者最好的解釋了。

  我又想起我的夢魂縈繞的祖國,想到那片遙遠的度過我青春歲月的北大荒黑土地,好像她就在不遠處的中央公園那端。曼哈頓距離北大荒並不遠,我們從東方到西方,奮鬥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奮鬥,才會帶來更持久巨大的幸福;只有奮鬥,才能創造出人生的價值和尊嚴,創造激情和人生的快樂!我的耳畔迴響起一個聲音,那是70年前在美國留學的聞一多寫下的詩篇:

  別看五千年沒有說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
  說不定是突然著了魔,
  突然青天裡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

  我抬起頭。一瞬間,在中央公園高闊的天空下,在曼哈頓的每一幢大廈間,都回蕩著一個震聾發聵的聲音,仿佛是6萬名中國留美學生在天邊、在大地、在這一望無際的原野呼應著我,一起和聲呼喚著:

  「咱們的中國!」

  1992年3月25日正午
  完稿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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