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 |
一四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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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人生凱撒獎 「抵達醫院時,我發著高燒,心律不齊,子宮壁層層剝裂;敵不過一波波的陣痛,我暈了過去。然後我聽到有個遙遠的聲音喊道:『我測不到她的血壓了!』 「就在這一瞬間,我飛到手術室的天花板上去了,我向下看,醫護人員正忙著搶救我。一名醫生沮喪地叫了聲『O——Shit!'霎時,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稠密、溫暖及半透明的茫霧中,只覺得有風在耳邊吹,但我沒有耳朵,因為我沒有身體。「我沉浸於靈魂出竅、不再痛苦的溫馨中;我感覺到一道金光直瀉而下,籠罩著我。在那光裡,有一種智慧,而那智慧就是最後審判。片刻間,我的一生作為在眼前全部展現開來……我想永遠留在那光裡,但卻被告知現世責任未了。頃刻間,我又回到了軀殼之中,回到所有的痛苦裡,生下了一具窒息發青的嬰兒。 「接下來我聽到一名醫生興奮地尖叫:『她回來了!'我卻對將我從最寧靜美好的宇宙中喚回塵世而憤怒不已!」 這是一名女子的《垂死邊緣經驗》(Near Death Experiences 簡稱NDE)。幾十年來全世界的心理學家都在研究這種瀕死邊緣。心理學家的結論是大多數經歷過死亡的人都經歷過一種像山洞的情境,有令人感動的光,思維出奇地清晰,以及浸浴在一種充滿愛和靜謐的氣氛中。在那一瞬間死亡並不痛苦,反而像是充滿詩境的夢。一個血癌末期的七歲女孩臨死時緊緊摟著她的母親說:「天使——好美呀!媽咪,你看到她們了嗎?你聽到她們的歌聲了嗎?是那麼的悅耳……」說著,她就死了。 我在這裡並不有意探討這種「與上帝邂逅」的現象。我被送進醫院時的神態是清醒的。可是對於一個40歲的不惑之年的高齡產婦,子宮的張力似乎過於薄弱,在一陣陣收縮中似乎隨時都有破裂的可能。那種鑽心刺骨、層層剝裂的痛苦是男人們永遠體會不到的。而一波接一波到來的劇痛已經變成了一片海洋,你不知道岸在哪兒,你找不到一塊礁石喘息,你奮力地掙扎,卻又被一陣陣劇痛的惡浪打入海底,等你冒出頭來喘一口氣時,周身卻又立即被箝爪緊緊箍住。這下是自左而右,每一個細胞地擠榨、吮吸,任何高聲嚎叫只能使這只箝爪越箍越緊。一小時、二小時、三小時、四小時……十小時、……二十小時……子宮完全是在無力地陣陣收縮,而宮口卻死死不開,就如一只野牛在沒有洞口的山窟中四壁亂撞,用牛角拼命絕望地頂著四壁。 我已經完全沒有力氣去抓住麥克的手臂了。24小時來,他一直配合醫生在給我鼓氣,他模仿產婦那樣地做深呼吸讓我跟他一起放鬆。到了美國我才知道當妻子生孩子時,丈夫是一起進產房的,並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身邊,親眼看到小生命的降臨。醫學專家和倫理專家們說這樣可以在將來密切婚姻關係和父子關係。麥克事後用「慘叫」和「揪心的哭泣」來形容我生不下來孩子時所遭受的痛苦。我只記得不知何時,迷迷糊糊中聽到一個美國護士喊:「她血壓200!……她神志不清了!」 接著好像是一陣忙忙碌碌地搬動、轉移。他們把我放到了手術床上,罩上麻醉面具,醫生拿起刀割我的肚皮。疼痛已經消失了,卻可以感到尖利的刀在你腹壁切開一道裂縫。我是全麻,很快我什麼都不知道了。我不知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我隱約中聽到了一個嬰兒的啼哭聲,那響亮的哇哇啼哭把我從「死亡」中召喚出來。接著我聽到醫生說了聲:「It's a boy!」(「是個男孩!」)我立即又昏迷過去。 在以後幾天幾夜的昏迷中,我全身如火焰卷著舌頭舔灼著每一個神經細胞。燒和渴猶如另一片遊不出邊際的大海彌漫了我的全身。我的嘴唇乾裂、出血,我舌根下陷無法做吞咽動作,我在焦渴和高燒中夢見一團火。我老是夢見有一團火在我的前頭,後來幻覺中的那團火變成了一支火把。那些建邊山民們騎著馬接我去急診,我總是在半夜披上白大褂,騎在山民的馬背上飛蹄而去。那支火把總是在馬匹的最前面照亮道路。我躍下馬沖進一間茅草房,給一個心臟病發作的婦女作人工呼吸,注射毛地黃毒苷鹼、普魯卡因……又一支火把在照亮,我又隨著馬匹四處飛奔,來到一個剛塌方的沙石山壑前,有五名知青已被塌方砸死。我和助手立即開胸擠壓心臟。我的戴著乳膠手套的五個手指在知青的胸膛中拼命地有節奏地做擠壓動作:血!血!迴圈的血不能停住!在兵團師部醫院、在建邊農場,擠了多少個心臟?那些年輕知青的心臟再也不會跳動了……老院長說:「開胸的心臟重新能跳動,我從來沒見過,可是搶救手冊上有這一條。」擠呀擠!血像火舌般地噴射出來,到處是血、血、血…… 「產後大出血。」醫生對麥克說,「她的子宮收縮不良,血塊瘀積又引起血液感染,她現在有毒血症的症狀。」 我只覺得乾渴,好乾渴啊。我轉動了一下好像已經不屬於我的身子,兩個護士勾著我的手臂把我拽起。雪白的床單上是一大攤鮮血,到處都是血、血、血…… 只要一從昏迷和高燒中蘇醒,立即又陷入傷口劇痛的汪洋之中。腹上的傷口正滲淌著血和白色液體,腹膜和破口縫合的子宮層層撕裂般地疼痛。神經一層層剝裂下來,和生產時不同的是,這種萬箭攢心的疼痛沒有間隙。持續疼痛使我呼吸困難,護士每隔幾小時給我打一針杜冷丁。醫院對劑量有嚴格限制,藥勁過後人又仿佛在「煉獄」中掙扎。由於臥床過久,很快又發生了小塊肺不張,右肺下角積水,肺面積縮小百分之二十。為了使肺張開,醫生護士不顧一切地把我像十字架一樣地「拖」下病床,拖著點滴吊瓶到走廊上「走路」,而「走路」回來後卻坐不下床,從腹裂部到肺部,只剩下一英寸牽拉劇痛的神經。一米六六的我在「被動體位」下成了一具龍蝦。身材高大的美國醫生用拳頭猛擊我背後的不張肺部,幾個猛烈的拳擊下,胸部似乎又能透過氣了,而剛剛躺下,又昏迷過去…… 我至今確信我到達過那個幻境,即現代醫學心理學研究的「死亡臨界點」。我的幻境山洞中開滿了冰枝玉樹,枝上的繁花全都是冰雪凝成。紛紛白雪像三月敬酒神節的彩屑似的飄落,冰枝玉樹中間確實有一種令人感動的光芒,引導你走向深不見底的山洞,那個光芒在你前面那永遠無法走近的洞口照耀。你突然感到一切是伸手可及的寧靜與安然,仿佛有一個天使在你前面唱歌,並用手中的一根樹枝點著一小團螢火,說:「跟我來,你跟我來……」 在那一瞬間,死亡是一種多麼有魅力的解脫,就像一個孩子哭夠了,終於安靜地睡去那樣。不知什麼時候夢幻中又出現了一片雪地。雪地裡走來一條狼,那是什麼?它好像是傑克·倫敦《熱愛生命》中的那條狼,它伸伸舌頭舔我冰涼的周身,我毫無恐懼。如果天國裡有狼,那麼它也是我的天使了。我再次跟隨狼去尋找那美麗迷人的冰雪森林和那閃光的洞口,可是徹骨的寒氣如颶風般籠罩了一切,周圍全是冰塊、冰河和正在凝結成冰的不流動的水……後來麥克告訴我,醫生在我的腦袋、脖頸和胸部兩側置滿了冰袋,以防止發生高燒引起的產後驚風。 我終於蘇醒了。我靠在麥克那如同大地般堅實的胸膛上,我說:「我要Baby,我的Baby呢?」 麥克到嬰兒室抱來了小寶寶——我的小安德魯!八磅半的小男子漢!他長得多麼像麥克啊:他的微微捲曲的頭髮在窗外射進的陽光下泛著金黃的色澤。他的眼睛大大的,在很長的睫毛下稍稍凹陷下去,眼睛的顏色不是藍色的,是棕色的,在兩道深深的雙眼皮襯托下,如明亮的深潭。他的前額是那麼光潔,兩片小小的稍稍鼓起來的紅嘴唇,好像在找奶吃。他那粉紅色的面頰也並不蒼白,是一種很迷人的中、歐混血的皮膚,細膩得如同大理石一樣。他那兩隻稚嫩的小手不安地動來動去。我撥開他的拳頭,在粉紅色的小掌心中尋找他的「生命線」、「愛情線」、「藝術線」。我又把他粉紅的十個嫩腳丫放在嘴唇上一一地吻過,將一對粉紅色的小腳掌貼在我蒼白的臉上。這是母親的親骨肉啊,十月懷胎,一團血肉落地成人,上帝創造人是多麼奇妙啊! 我可愛的小寶貝!我有一個兒子了!這時一切的劫難都變得無足輕重。這「煉獄」中的十天,多麼像是一個夢啊!我一直夢想的,就是他——我的小安德魯!我甚至覺得我幼時在玩家家時,就夢想著有這樣一對兒女了!我的在上海的女兒不久後就見到了她的小弟弟,10歲的女兒欣喜若狂,比我更甚。她說:「媽媽,我長大以後,也要有這樣一個小孩!」 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中說:「我們幼時的那些夢想並不是沒有實現性。這些夢想和我們終身共存著。那是人類所能感到的最深沉最美妙的快樂。……無論一個孩子是在屋頂的小閣上,或是在穀倉裡,或是躺在水邊,隨處都有他的夢想。而這些夢想也是真實的,我們一生中總是想把我們幼時的夢想說出來。」 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妙的語言呢?林語堂仍在這本《生活的藝術》中說: 「一個女人最美的時候是她立在搖籃的面前的時候;最懇切最莊嚴的時候是她懷抱嬰兒或拎著四五歲小孩行走的時候;最快樂的時候則如一幅西洋畫像中一般:是在擁抱一個嬰兒睡在枕上逗弄的時候。」 他還有一段更為確切的話: 「政治文學和藝術的成就所給予成功者的報酬,不過是空心的智力上的喜悅,但眼看自己的兒女長大成人,其愉快是出於衷心,而何等實在。據說斯賓塞(Herdert Spencer)在臨終的前幾天,將他所著的《綜合哲學論》十巨冊放在膝上,當他覺得其份量沉重時,頗有這份量若換上一個孫兒豈不更好的感情。聰明的伊麗亞不是願意將他所著的論文去兌換一個夢想中的兒女嗎?」 麥克打開了窗子,暴風雨過後的清新空氣朝我迎面撲來。我沒有死。我又看到了碧綠的樹葉,看到窗外不遠處紐約市政廳白色的歐洲風格建築物。看到了街心花園中的噴泉和雕像。現在,我支起羸弱的身子,伸出雙臂把我的小寶貝高高舉起:「感謝上帝!」我望著麥克,日日夜夜守護我未曾合眼的麥克正深情地凝望著我。我說:「看看!上帝給了我這麼漂亮的一個小安德魯!這才是人生的凱撒獎啊!」 尼采說:「我經歷了一百個靈魂,一百個搖籃,一百次分娩的陣痛,我的創造意志和命運甘願如此。」 對一個母親應該付出的代價,任何一個母親都會說:「我甘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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