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四五


  我們先到了香港,再從香港到桂林。在桂林大飯店,我們結識了一位維吉尼亞州大學的美國女教授,她畢生致力於中國歷史和文學的研究。她講,她來中國已達二十多次,曾在北京、南京、西安等地高等學府當交流學者。「全世界的國家中,我最喜歡中國。」我們三人馬上成了很好的遊覽桂林山水的伴侶。可是在她不斷地發出熱愛中國的感歎的當天晚上,我們在桂林最熱鬧的一條大街上散步時,她卻遭到一個青年的襲擊,那人突然從暗處沖出來,粗暴快速地搶去了她唯一的手提包,裡面的上千美元和各種證件頓時被一劫而盡,她甚至還來不及叫喊一下。當她極度難過失望地回到飯店,又發生了另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她小心地放在飯店抽屜中的美國護照不翼而飛!飯店服務員講中國有地下黑社會專門偷搶或購買外國護照牟取暴利,而飯店的守衛已無法制止衣冠整潔的喬裝住客的進入。他們口袋裡裝有特殊的鑰匙,可以打開任何一間客房。聽了這番解釋,那位美國女教授的臉色蒼白,她當天夜裡動身飛去北京的美國大使館補辦護照。她那難以名狀的痛苦神情至今還清晰地印在我的腦子裡。她上機前對我說了聲:她仍然熱愛中國。

  第二天,我和麥克去一家中外合資的飯店共進晚餐,飯後我們一邊用英語說話,一邊並肩走出門口。立即迎面碰上三個看上去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圍了上來,她們穿著港式服裝和超短褲,打扮時髦。我們不知道她們要幹什麼。後來我發現她們根本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而是全部一起盯住了穿著一套「鱷魚牌」運動裝的麥克。其中有一個女孩竟然用不大流利的英語對麥克說:「那個女人(指我)是『美國式'的,我們是『中國式'的。我們只有17歲,當然還有更小的,16歲或15歲,主要看你的興趣如何?」我這才恍然大悟。

  頓時我感到蒙上一陣羞辱和咬噬般的心痛:原來她們當著我——一個40歲的中國女人面拉我的外國丈夫作「生意」!她們就這樣大方地「自薦」上門!我的臉霎時間一陣紅一陣火辣辣地發痛:平心而論,她們比我的少女時代要漂亮得多了。這是些多麼漂亮的、晶瑩發亮的黑眼睛啊!這麼漂亮的面容可以使人產生自信,而不是墮落。這又是些多麼亭亭玉立、撩人心扉的身材啊!這樣的身材應當產生出藝術,而不是在街頭叫賣自己的年齡和肉體!我望著這三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正打算丟給她們幾句「好自為之」的話時,卻不料後面緊跟著又有三四個看上去同樣年齡的少女正穿過馬路飛奔過來,我見勢不妙一句話也沒說,趕緊挽起愕愣在那裡的麥克的胳膊,飛快地向我們的飯店「逃」去。

  躺在飯店的床上,我愣愣地望著天花板,腦子裡不斷地出現那幾個女孩子的影子。從什麼時候起,她們開始丟掉了自身的尊嚴而走上街頭的呢?是誰揀起第一塊石頭打自己的腳的呢?她們或許並不知道這是恥辱,就像美國的許多少年殺人犯並不認為殺人是件可怕的事一樣。這種對生命的無視和對人的尊嚴的無視究竟是怎樣產生的呢?是的,整個世界已經在改變,中國和美國確實是愈走愈近了……

  連美國那些少數的、至今仍信奉馬克思主義的教授們也預言:未來的國際形勢前景究竟如何呢?用一句話概括,便是全球意識和全球文化的誕生。而全球的人民所面臨的最嚴重、最深刻的全球性危機是:環境資源的枯竭破壞、以及人的價值觀與社會倫理道德的淪喪。

  我在十月懷胎的日日夜夜裡,一直擔心著這種「社會上翻滾的惡浪」會影響到「胎氣」。整整十年前我懷女兒時,那時中國流行的是「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外婆的澎湖灣」、「踏著夕陽歸去」以及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而現在無論何時,我只要一打開電視,一股血腥味就從螢幕上直沖我的心胸而來。我只好儘量避免看電視,把自己沉浸在莫札特的小提琴和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中。我挺著大肚子在客戶中奔走,以鍛煉胎兒的「運動迴圈」。有時我坐下彈一段鋼琴——十年前的那些流行歌曲來安撫腹中未來的寶貝。可是終於有一天,讓我驚魂出竅的事情發生了,厄運終於如長日來惶惶不安期待地那樣降臨到我的頭上。

  那天夜晚,我和麥克從世界貿易中心「冬之花園」宴客回家,我們的白色轎車沿著Park Ave——平時被認為最高貴最安全的大街——開著,開到81街遇到了紅燈,我們停住車,一邊交換著那次晚宴的感想。我發現麥克的眼光有些異常,我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和我們並排停住的那輛藍色轎車中走下一個人。事實上他戴著滑雪面具,你無法看到他的面部。他敲打了一下我們緊閉的車窗,告訴我們車胎漏氣了。麥克打開車門,我們打算下去檢查後車輪胎,這時我們發現戴滑雪面具的人手中持著一把左輪手槍。他頂住車門,盡力壓低聲音說:「Out! Get Out!」(「出來!快滾開,聽見了嗎?」)麥克二話不說,立即拉著我鑽出汽車,急急地向馬路對面跑去。我回轉頭,看到那人鑽進我們的車座,這時綠燈亮了,他和他的同夥一起駕著兩部轎車穿過了81街,消失在曼哈頓的車流中……

  那夜,我又一次呆呆地盯住天花板,我的腦海中,翻來覆去的全都是那個滑雪面具下低沉有力的聲音和那把鋥亮駭人的小手槍。我雙手抱著腦袋,仿佛子彈已經爆炸,穿過我的胸膛。麥克緊緊地抱住我,說:「報上講,去年在曼哈頓上城有一百多部轎車被搶,今年只是輪上了我們……這才是『美國式'呢!一聲不響地拋下車就逃命……你別無選擇。」

  我們無處可逃。我們生活在一個極端富裕文明而又極端罪惡的世界。我們永遠在過去逝去的理想和眼前的現實之間徘徊,圍繞著我們的是核爆恐懼症和《魔鬼終結者Ⅱ》。電影《朱莉亞》中的一句話又跳入了我的腦際:

  「那些曾經使人不安、半明不白、遙遠的傳說,到了這個時候,已經變成恐怖的悲劇了,於是人們對自己過去的信仰,今後如何對待這一信仰,不得不趕緊做出新的評價了。我們的上一代,20年代的叛逆,現在只有在斯科特·菲茨傑拉德的作品中,還算得上是叛逆,他們的血白流了。」

  新的生命正在形成。由第一個胚胎細胞發展到手、腳和大腦。胎兒浸潤于父母親的津液和火紅的血液中。——他的眼睛會是怎樣的?會是藍色的嗎?我的孩子,你能否只看這頭頂上湛藍的天空、純潔的白雲,不看這罪惡的世界?我捧著我那越來越隆起的肚子,仿佛隨時要捧著我的胎兒奔跑,逃到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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