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九七


  當然,在紐約,一個人坐地鐵回去很危險,不過,他幹嘛等我呢?他一定是一下了班就從華爾街徑直走過來了,華爾街離中國城不遠,可離晚上下班還有四個小時呢!

  「OK!你喜歡等就等吧。」我想我每天回到家就精疲力盡地躺下,第二天不等他起床就出門,還沒機會和他聊聊呢,看來他這人很有意思,會是個不錯的談話伴侶。「快進飯店!幹嘛站在馬路上?」

  我把他帶進飯店坐下,飯店是不能白坐的,麥克叫了碗川式酸辣湯,邊看報邊慢慢啜;我幹我的活,誰也不知道我是他的「房客」,到了10點,一切收拾完畢,他的帳單上寫著——五碗酸辣湯!

  回去的路上,我堅持要付給他錢,他不僅不收,還問為什麼要我付帳。

  「廢話!你不是為了等我才喝五大碗酸辣湯的嗎?」我笑著說。

  「等你搬走時,請我吃飯好嗎?」他說,伸出一個指頭,「聽著,可不是吃雞腿!」

  以後,他每天都來,有時穿灰色的西裝,有時是黑色的,也有時是白色的,領帶也按美國「上班族」的習慣,每天變換。那些領帶真是筆挺,鮮豔奪目,他一到6點就站在「喜相逢」對面的馬路上,看一會兒報紙,再穿過馬路進店堂。每天晚上10點以後,我就穿著沾滿油膩的衣裙(飯店給Bus girl的制服),踏著露出十個腳趾的上海塑膠涼鞋,同他肩並肩地走回去。一路走一路談。

  他的英語發音很濃厚,帶有一種好聽的歐洲口音,並且喜歡在帶「Ch」的字母前加重音。比方說Church,他說Ch—urch(教堂),有一次我們經過第五大道聖派屈克大教堂,那裡正在做夜間彌撒,管風琴奏出的聖歌震撼著教堂的圓型拱頂,只有四五個人靜靜地跪在長凳下。從教堂出來,麥克說他小時候父母常帶他去教堂,稍稍長大後他母親規定他每個星期天上午都要自己去教堂,他時常悄悄溜出教堂和朋友去喝咖啡。儘管如此,他仍然認為宗教是一個新世界,是一種最有生命力、歷史最淵長的思想體系。他用那種濃厚的喉音說:

  「費爾巴哈說『上帝即人',貝多芬說『上帝即是我',人類最優秀的文化藝術都來自於宗教。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來自聖經,亨德爾的作品來自《新約全書》,巴赫的作品來自《舊約全書》,貝多芬的奏鳴曲以歌唱上帝為多,還有海頓那著名的清唱《創世紀》。」麥克問我,「你相信上帝嗎?」「我不信。」

  「你呢?」

  他點點頭。

  「那麼你的上帝是誰呢?」我好奇地問。

  他想了一下,然後說:「我的上帝是一個無形的精神之體,我想我的上帝是貝多芬,貝多芬的靈魂和音樂是我的上帝!」上帝!這個數學家這麼喜歡音樂!原來他和我有同一個「上帝」!難怪他的客廳中有一個專放CD(雷射唱片)的專櫃,我那時還不知怎麼用CD呢!

  「那天我和貝妮絲經過藝術學院琴房,聽見你在彈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你的神色很悲傷,這種悲傷的月光我第一次聽到,它深深地打動了我。」麥克用低低的聲音說。

  是啊,我想起那次晚會為了演奏《少女的祈禱》,我練了許多不同的曲子,其中也包括《月光奏鳴曲》。一彈起「月光」,我眼前總是浮現喬耐的影子,怎麼也擺脫不掉和他分手的悲傷。於是,我告訴了麥克喬耐的事;他也告訴我,他在西德時曾經有過兩個女友。第一個女友是18歲就認識的,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後來因為他考上碩士而不願馬上結婚,那個女友離開了他。另一個女友是醫學院的學生,是在全西德優秀大學生夏令營認識的,她在法蘭克福學醫,他上柏林大學,他們相愛了兩年,每個週末不是她開車來柏林,就是他開車去法蘭克福。不過這種「兩地生活」並沒有能夠滋長愛情,她又有了男友,他們分手了。他那時非常悲傷,直到來美國遇到貝妮絲。麥克說他到加利福尼亞大學讀博士時,租住在一位元物理系女教授的度假小屋裡,貝妮絲就是他的「房東」——那位女教授的女兒,那時她在加利福尼亞大學攻讀社會學碩士。「她和我所見過的美國女孩子都不一樣。她有許多動人之處,思想也很獨特,我們很快陷入戀愛之中……後來,她告訴我她有個中國丈夫,關在臺灣監獄中,也許是怕引起憂傷,她以後很少和我談起她的丈夫。」

  我問他取得博士學位後為什麼不回西德,為什麼要留在紐約?他說,柏林大學曾經來信邀請他回去當數學教授,但他婉拒了。「歐洲美麗、安靜,具有悠久的文化藝術歷史,但是歐洲太保守,我喜歡美國人的開放、豪爽,和像旋風一樣的激烈競爭,它使人感到自己生命的存在,每天都有一種新鮮感。」說起紐約,他認為紐約是全世界最有魅力的城市。

  「喔,比起巴黎、倫敦、羅馬、柏林……比起歐洲所有的都市,紐約更具有她特殊非凡的吸引力,她是我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城市。」然後他聳了聳肩,歎口氣說,「當然,也是最醜惡的犯罪城市。」

  他說他以前的女友都會彈鋼琴,他不會彈鋼琴,可是他從初中開始吹雙簧管,後來又吹小號,高中畢業時,他在選擇上慕尼克國家音樂學院還是上柏林大學數學系之間猶豫了好久,後來他在校長的極力推崇下上了柏林大學。「我的校長像父親一樣地待我,我還記得每次學期結束,他總是把我帶上講臺表揚一番。」麥克在小學、中學、直至大學都是「A」等尖子生,讀完數學碩士後獲得美國聯邦政府的一筆特殊榮譽獎學金,來到加州大學攻讀數學博士。

  「你知道嗎?在那些數學線性方程中我可以發現音樂!發現文學!發現哲學!……我越來越迷戀數學,就像我越來越迷戀我的小號一樣,在完成了數學博士論文的那年夏天,我參加了洛杉磯奧運會!你不要誤會,我早已不打橄欖球和冰球了,我是作為小號手,參加了開幕式上格什溫《藍色狂想曲》的演出!」啊,我當然記得!1984年出國前一年,我在電視上看到洛杉磯奧運會的開幕式,有五十架大鋼琴與樂隊同時演奏了《藍色狂想曲》,我當然記得,那時,我是多麼激動啊!

  每天晚上,我們都覺得紐約一條條馬路消失得那麼快,兩個小時的談話是這樣短暫!我忘記了我的勞累和困頓,只想談下去,無休止地談下去。他說德國古典音樂、古典哲學和古典文學像是橡樹上的三顆露珠結合在一起,「說到頭來,你們的祖宗馬克思也是德國哲學的一部分呢!」他不僅喜歡德國古典哲學,也喜歡尼采的那句話:「我經歷了一百個靈魂、一百個搖籃、一百次分娩的陣痛,我的創造意志和命運甘願如此。」——他讀過英、德、法不同版本的《孤獨的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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