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九五


  我咯咯笑起來:「這怎麼會是你的作品?這是我的作品!」「我知道這是你的作品,可是誰幫你修改那一大串病句、錯字的?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是貝妮絲!」

  他用手指頭指了指鼻子:「Me(我)。」

  「怎麼?怎麼會是你修改的?」我真不好意思,那上面有寫同性戀的啊!我每次寫完後,明明是交給貝妮絲的。

  「貝妮絲忙得要命,哪有時間去改你的作業?」麥克笑著說,「你以前寫的所有東西,都是我一手修改的,你收到的那些修改傳真,就是我在這裡發出的。」我這時才注意到他的電腦旁還有一台Cannon傳真機。

  「傳真?」我確實記得,每次貝妮絲還給我修改稿時,都是印在傳真紙上的,我一直以為她是用學校那台可用來複印的傳真機複印給我的。「可傳真紙上應當有你的傳真號碼呀?」「沒有嗎?」

  「當然沒有!」

  一周後我問貝妮絲,她哈哈一笑,揚起頭說:「剪掉了,讓我剪掉了!我當然不會讓你知道是麥克在修改!我是個嫉妒心很強的女人,知道嗎?」

  「你寫的故事都是《城南舊事》!」麥克突然語出驚人地說,「城南舊事……我真驚訝你的眼睛能包含那麼多過去的事情!」

  《城南舊事》?我驚奇了,他怎麼會知道《城南舊事》?這時我突然發現電腦架上放著兩本書,一本是英譯本的《家庭、私有制與國家的起源》,另一本是英譯本《城南舊事》。我伸手拿過這兩本書,書上赫然寫有貝妮絲的名字。

  「真棒!你還能同時看恩格斯和中國文學!」

  他連忙說:「這兩本書是貝妮絲向我推銷的,恩格斯的書還沒有拜讀,《城南舊事》剛剛看完。」

  我記得在上海,我是多麼喜歡電影《城南舊事》中的小英子啊!我正追憶著《城南舊事》,突然聽到麥克說:

  「比起林海音的《城南舊事》,我更加喜歡你的作品,我喜歡你小說中那種一會兒像在夢境,一會兒又回到現實中的描寫,我能感受到中國一代人在孤陋中開闢道路的巨大艱辛。」我簡直驚呆了!我第一次聽別人這樣讚揚我的作品!而且是個外國人!

  「你別瞎說了,林海音是大作家,我怎麼可以和她比?」我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內心卻有一種「空谷足音,跫然而喜」的感覺。我仔細地望著我面前這位數學博士——更準確地說,是位電腦專家。他很英俊,是個顯然比我年輕、才三十出頭的男子。他那雙深邃的、在燈光下發出藍灰色光芒的眼睛,深深凹陷在寬大潔白的前額下面,兩道飛向鬢角的濃眉有著古希臘武士的威嚴;鼻子很高,像一座削尖的小山峰,嘴唇很薄,典型的歐洲嘴唇,棱角分明又不失柔和。「貝妮絲多麼幸運啊,丈夫在監獄,還有這麼一位既聰明又英俊的男朋友!」我不由得想。人的感覺是奇妙的,在他談了《城南舊事》之後,我和他的距離好像一下子縮小了,我奇怪為什麼以前我遇到他時總是不屑一顧,甚至沒有想到要和他攀談幾句。

  「你養貓,又養老鼠,好有意思!」我說。

  「貓已經養了兩年了,它快要生小baby了;小白鼠是我從紐約大學實驗室弄來代養的,我的一位朋友在那裡當醫生,過幾天他就要來拿回去了,這些小白鼠真是比電影裡的Mickey Mouse(米老鼠)還要可愛!」

  他說罷,關上電腦,站起身:「我要去照看小貓了,它今天一整天不吃不動,能熬到下星期貝妮絲回來就好了。你好好睡覺,Bye—Bye!」他輕輕帶上門走了。我感到屋裡好大,好安靜,好舒服!我有睡覺前看書的習慣,順手拿起那本英文版的《家庭、私有制與國家的起源》翻起來,我還從來沒碰過英文版的恩格斯著作。躺在沙發上,柔和的落地台燈光灑在書本上,多像我以前在上海躺在沙發上看書時的情景啊。人有個家該有多好!我不由得感歎著,誰知道我還要漂泊到何時?我翻著翻著,發現貝妮絲在書上劃了許多紅線、感嘆號,還有密密麻麻的像是注腳的英文以及不時出現的「Excellent!(好極了!)」的批語。我不由得會心地笑了,回想在賓漢姆頓學院的一次學生集會上,那些一直受美國正統教育的學生大聲指責貝妮絲是「共產主義分子」的時候,貝妮絲站起來反駁道:「我不是共產主義分子,我是馬克思主義者!」下面爆發出一陣哄笑和吹哨聲。

  紐約州立大學賓漢姆頓學院社會學系是美國著名的研究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理論的一座堡壘,這裡不少著名的美國教授都自稱是「社會主義者」。博士生貝妮絲早已能夠流利地背誦《資本論》、《法蘭西內戰》、《家庭、私有制與國家的起源》中的部分章節。在一次聖誕晚會上,她把《共產黨宣言》的開頭幾句稍稍改編,變成了一首聲調亢奮的歌:

  「一個幽靈在美國遊蕩,馬克思主義的幽靈。」

  凡是不利於美國利益或給美國政府名譽帶來損毀的事,諸如越戰、水門事件等,她都特別起勁,她是學校裡第一個站起來公開咒駡「美帝國主義」的美國女人。美國派兵前往格林伍德時,她曾組織了一支抗議的遊行隊伍。她說愛滋病在美國蔓延,政府光找疫苗不找社會腐敗的病根;搞反吸毒光派員警抓人,卻不向青少年教育。物欲橫流,犯罪倡狂,陰霾遮天。「這個國家在走向死亡!」貝妮絲常常大聲疾呼,「美國有全世界最優秀的人材,卻在走一條最醜惡的道路!」只要一提起美國政府,她馬上就擺出一副作家左拉《我控訴》的架勢。

  我們開玩笑地說她可以到中國去當中央委員,可惜她是美國人,可能只夠當中央候補委員。有一次,不少中國留學生拿美國以及歐洲經濟發達國家與中國相比,證明「資本主義比社會主義好」時,她立即瞪大眼睛,摘下那副細框眼鏡,大聲嚷道:「不對不對!怎麼能拿中國和西方比呢?中國有80%的農民,經濟基礎和人口素質都不一樣!應當拿中國和印度比!」貝妮絲去印度搞過兩次社會調查,寫過不少文章,她還有張在孟買和一群瘦骨嶙峋的印度災民的合影,「為什麼不拿中國和印度比呢?這兩個國家不同樣是農業國嗎?你們一比就知道,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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