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九三


  那天晚上,我們倆並排躺在床上,談得很晚很晚。我告訴她我是那麼懷念晶晶,為她的匆匆離去而扼腕痛惜,特別是在我離婚之後,在精神上極其孤獨的時候,我更體會到她33歲英年早逝的全部痛楚。

  「貝妮絲,你知道嗎?晶晶不僅是我的好朋友,同時也是我的編輯,自從她在《文學報》上發表了我的第一篇小說後,全國各報刊雜誌登載了我20多篇作品,是她為我打開了一扇文學大門啊!……那時候,我們常常約三四個文學知交聚集在她家,豪飲著啤酒,談作品的構思,談人生的感受,嬉笑怒駡,幽默風趣。她讓我們看她的藏書,她有幾百本書店裡難以買到的經典之作!……貝妮絲,在中國的那段時間,才是我精神生活最豐富的時期。到美國之後,我常常擔心是否會失落了自我。特別是現在,她永遠離開了我,我的心靈是多麼空虛呵!……」說完,淚水又禁不住簌簌滴落下來。

  貝妮絲抱住我的雙肩,她的神情是這樣真誠坦白,明朗溫柔的眼睛裡透出一絲絲同情。她第一次和我談到她的丈夫:「他兩次入獄,先後被關了二十多年了!……他比我大八歲,我佩服他。就在他們來抓他的前一個星期,我們結婚了。你說怪不怪,那時還有一個女孩,也是美國人,比我漂亮,也死活纏著要和他結婚呢!……在他被捕入獄之後,我被驅趕出臺灣。回到美國,我反而感到像來到一個異國。我孤獨,沒有一個人可以說心裡話,我想念我的丈夫,整夜整夜地哭泣,每天清晨枕頭哭濕一大片……後來我想通了,我何必要做感情的奴隸呢?我是女人,一個漂亮的女人,我有使男人傾倒的魅力,為什麼像個土撥鼠那樣躲在黑屋子裡哭泣呢?只要我的丈夫一出獄,我就是他的妻子!只要他還關在牢獄中,我就要活得像個女人!……後來我有了許多男朋友,我越來越感到離開了男人我無法生活下去!……

  我仍然時常懷念我的丈夫,分別都快七年了,聽說他在監獄裡絕食,而我仍然愛著他,無論住到哪兒,我都把我們婚禮上的那塊紅緞掛在牆上,如果哪個男友對我的丈夫表示不恭,我就立即請他吃拳頭!……朱莉亞,你們中國女孩子太老實了,你們是沒有性欲嗎?你們的情欲該怎樣發洩呢?你的女友死了,你為她惋惜、痛苦,我全理解,可你應當去找個男友啊!活一天,快活一天,有了男朋友,你就不空虛了!」這個社會學系的女博士,現在完全像小孩子玩家家似的慫恿我去找一個「伴」。她睜大那雙深邃明亮、妖冶嫵媚的栗色眼睛說,「不要找中國人!要找就找美國人!不然你在中國人那個圈子裡永遠混不出來!你知道紐約中國城裡,許多華人來了幾十年都不會講一句英文,就是因為他們死抱著中國人的圈子,不和美國社會打交道!」

  我支起手臂,用手扶撐著前額,拂去隨意滑落下來的頭髮,「找男朋友,找美國人,到哪裡去找呢?萬一他有愛滋病呢?」來美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期,我已經認定自己喪失了情欲——如果說我還有什麼欲的話,那就是拼命掙錢交學費。「我的性欲到哪裡去了?我是一個沒有性欲的女人嗎?」有時我捫心自問。可是在心頭一層層重壓著生存危機、學習壓力,在每一天都擔心著下一天該怎麼過的時候,還有什麼心思去談「性」不「性」的呢?

  對貝妮絲的好意,我只能報以無奈的微笑。

  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一個丈夫,但不是性伴,貝妮絲。考試終於全部結束,我的企業管理學、市場銷售學和高級英語論文都得了「A」,只有電腦課因那次倒楣的遲到考了「C」。暑假到了,我又乘「灰狗」從賓漢姆頓研究生院回到紐約尋找機會打工。

  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和麥克一起生活了12天。

  這全是貝妮絲的主意。她一片好心,認為到紐約打工房子不好找,曼哈頓昂貴的房價全世界排名第一。她給我寫了一個小紙條,讓我先到麥克在曼哈頓下城租住的一房一廳的公寓去對付一下。「你可以住在客廳的沙發上,客廳和睡房是完全分開的。」貝妮絲平時每星期去一次紐約曼哈頓和麥克聚會,那裡就像她自己的家一樣,「我過一個禮拜寫完論文就去紐約,那時候你可能已經找到房子了。」

  好心的貝妮絲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熱心的主意會給她日後帶來多少淚水!

  「我不能讓這個外國人碰我一根小指頭,誰也別想占我的便宜!我一找到房子就走!」我氣喘吁吁地提著兩件行李,站在一座灰色舊磚五層樓的公寓前,拿著貝妮絲的小紙條拼命按響門鈴時,我就是這麼想的。汗水一串串從我的臉頰流淌下來,紐約市比紐約州的賓漢姆頓悶熱多了。

  我滿心焦慮。「自費留學」可真是擦一段蘿蔔吃一段,在學生餐廳打工的錢交完了最後一個月的房租和生活費,兜裡又只剩下了40元!還不夠美國人上館子吃一頓飯的!真是實實在在的「洋插隊」啊!在他鄉異國,無依無靠,比當年插隊落戶還要苦啊!

  過了許久,終於從三層樓窗戶中探出一個腦袋來,那正是一頭褐色卷髮的麥克。他好像已經不記得我,貝妮絲也沒有和他事先打聲招呼,他在視窗伸著脖子猶猶豫豫地打量了我老半天。我心裡又煩又急,好不容易等他關上窗戶,腳步嗒嗒響地跑下樓,當他驚異地瞪大了一雙藍色的、睫毛長長的眼睛時,劈頭第一句話就是:「是你呵!」

  「是我,我是朱莉亞,還記得嗎?」我禮貌地伸出手,交給他貝妮絲的那張紙條。他匆匆地流覽了一下,臉上綻露出孩子般生動的笑容,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喜悅之情。

  「我當是誰呢,嚇得門都不敢開。」他扶了一下金絲邊眼鏡,歉疚地笑著說,「原來是你!上次你在臺上表演鋼琴和獨唱時,不就是穿這身白色連衣裙嗎?」

  我不好意思地挪了挪雙腳,我穿著從上海帶來的塑膠涼鞋,連襪子也沒穿,十個腳趾頭全露在涼鞋外面;不過我很喜歡這套合身文雅的連衫裙,在上海瑞金路婦女用品商店買的,18塊錢一件,它是我在重要場合穿的「禮服」。今天是放假第一天到紐約找工作,為了給自己鼓一鼓氣,我穿上了這條裙子。

  「快上來吧!」他伸出兩隻粗壯有力的胳膊,一下子提起我所有的行李,噔噔噔地跑到三樓,腳步震得樓梯直搖晃。在一扇潔白的門前,他放下行李說:「請進吧!」

  他把行李往客廳的沙發旁一放:「今晚你就睡在這沙發上,這是客人的『專用'床。貝妮絲常常搞突然襲擊,讓我為她接待客人。冰箱裡的東西隨便用,鑰匙兩把,一把大門,一把內門。記住:不搞清來人不要開門。」

  沒想到他還真熱情,我剛才還擔心這傢伙會找個藉口把我支走呢!

  我悄悄環視了一下客廳,到底是在華爾街工作的雅皮階層,和布拉英、傑姆斯的客廳氣氛完全不一樣。房間很寬很明亮,落地窗上掛著厚重的帷幔,牆角是兩盆碧綠的芭蕉蘭,一縷縷陽光穿過緊閉的百葉窗射進來,使客廳變成一片若明若暗的綠洲。客廳的右邊是一大排書架,這又使房間裡彌漫著書房的氣息。一隻寬大的轉圈沙發放在客廳中央,就是比我個再高的人也能在上面睡個舒服。客廳左邊有一張碩大的橡木書台,上面放著一架亮著刺眼的彩色圖像的IBM電腦,旁邊那台顯然是鐳射打字機了。我來不及多看,匆匆喝了杯麥克遞來的蘇打水,起身想走。

  「喂,你這麼急,到哪裡去啊!」

  「今天是星期天,我得馬上到中國城去找工作!星期天餐館的工最好找!」我已經算了幾十遍了,到紐約不管什麼工作先幹起來,即使每天干十小時掙30元錢,幹一星期也就有了210元,那時再翻翻報紙找個最便宜的閣樓房子,房租押金就沒問題了;不然憑我口袋裡揣的40元,天下人都不會把房子租給我,那麼等下星期貝妮絲一來,我就要到大街上,像流浪漢那樣在中央公園長板凳上過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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