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 |
八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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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從北大荒回到上海,父母、親戚就算計著我已是二十八九、快「嫁不出去」的年齡,全家人心急如焚地幫我找對象。就在親友的撮合催促下,我匆匆結婚了。我的第一位丈夫,是個地地道道的好人,老實忠厚,小心謹慎,人品和社會地位都不錯。但我們性格不合,我是個有點兒任性,又好幻想,並且喜歡把幻想變為行動的人。個性的不合帶來婚姻的明顯不和諧,我們曾經互相討論像車爾尼雪夫斯基小說《怎麼辦》中的女主人薇拉和她的第一任丈夫那樣,平平靜靜地分手。 但是在80年代初期同現在的90年代到底大不一樣,離婚是一件令全家人感到羞恥的事,和門庭受辱的意義簡直是一樣。直到我在1985年出國後,我們倆才通過律師辦了離婚手續,後來各自又成立了幸福美滿的家庭。我推開那幢白色小樓的雕花鐵門,循著琴聲來到二樓,是一個女孩子在練琴。從鋼琴前的琴譜上看出她在彈蕭邦的《E大調小夜曲》(作品第九號),我和她攀談起來。她五歲就在私人教師那裡學鋼琴,現在在外貿單證科打字。她說她將來想成為一名外銷員,但也不願意放棄她心愛的鋼琴。我這才知道,小樓裡的這架鋼琴原來是不上鎖的,我們在外貿工作的人隨時都可以來練琴。 「學習鋼琴!」30歲的我立即產生了一股強烈的願望。許久以來,我一直迷戀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第三鋼琴協奏曲》、《皇帝鋼琴協奏曲》,迷戀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奏曲》、莫札特的《第20號鋼琴協奏曲》以及格什溫的《藍色狂想曲》。我常常一邊寫作,一邊聽著這些「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的鋼琴作品,但我還不會彈奏任何一首曲子,甚至連五線譜都不識。我難道不是從幼年起,就夢想著坐在鋼琴前面,對著五線譜,像像樣樣地彈奏一首曲子嗎?文學夢看來是破滅了,我不會停止寫作,我還是要寫——不論寫出來的東西送到雜誌編輯部也好,或者送到家對面五原路廢品回收站也好——我這人倔,不到黃河心不死,在寫作上也是一樣。但是我多麼渴望生活中開出一朵鮮花啊!而鋼琴正是這樣一朵鮮花,它能撫慰我這顆寂寥而又苦惱不安的靈魂,恢復我的安靜、堅定、歡樂,能使我感受到貝多芬、蕭邦那些偉人們的呼吸,能讓我的頭枕在他們的雙膝之上,聆聽一下貝多芬在一百多年前發出的那個聲音:「噢,人啊,你當自助!」 我瘋狂地迷戀上了鋼琴,拼命地讀著那些似乎比醫學書還艱深難懂的五線譜,有時看得眼睛直發澀。一到中午,我就一個人悄悄地溜進外貿花園的小樓上,一個人對著五線譜,用手指頭一個一個地按著琴鍵。這種學法顯然是毫無成效,彈出來的東西簡直不是什麼音樂,我真擔心看門的老伯伯有一天會因為討厭這些噪音而把我攆出去。 「必須找一個老師。沒有老師是學不成的。」我歎著氣關上琴蓋,「到哪裡去找老師呢?」 他,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是在上海音樂學院的這座藝術殿堂的走廊上碰到他的。那天我到音樂學院去向一個熟人借一本鋼琴入門《拜爾練習曲》。音樂學院理論系的一位講師是我的好朋友,他在圖書館為我找到了這本冊子,我拿著書正要離開音樂學院,在走廊上被一個渾厚的、帶著一點兒文氣的聲音叫住: 「你是音樂學院的嗎?」 「不是。」我反問那個人:「你呢?」 「不是。我來找作曲系的譚教授,他辦公室的門鎖了。」他露出焦慮的神情,「他和我約好的,不知到哪裡去了?」我仔細打量了他一下,他中等身材,五官長得很端正,鼻樑高高的顯得十分文雅,有一張誠摯的臉,和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不過他的衣服很奇怪,好像是車間那種工作制服,在音樂學院不太見到穿這種帶四個大口袋制服的人。 「你是作曲家嗎?」我問,他的衣著使我縮短了心理上和一位作曲家的距離。 「不是,我只是業餘愛好。」他態度柔和地對我說。從他的眼神中,我立即感覺出一種很不平凡的氣質。 一聽到「業餘」這兩個字,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失敗」。因為真正成功的人,總是很快地走上專業的道路,我做了兩年失敗的業餘文學愛好者,現在我要開始學習鋼琴,我一下子產生了一個念頭:這個穿著四個大口袋衣服的人,能不能成為我的老師呢? 「你也許還是等一下譚教授比較好,他一定會回來的。」我翻開了《拜爾練習曲》的封面,對他說,「我在學《拜爾》,你會彈《拜爾》嗎?」 他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他的笑那麼動人,露出了好看的、潔白的牙齒。我不由得想起在那些遙遠的年代,裴陽和于廉也有過這樣動人的微笑,我歎了一口氣。他一定是誤解了我的嘆息,因為他立即熱情地說:「走廊兩旁都是琴房,你有時間的話,我可以給你彈彈。」 他坐到了鋼琴前,開始他沉默了一陣,全身一動也不動,仿佛沉浸在樂思的瞑想之中;然後,他用左手猛地敲了兩三下低音,右手猛然一抬,兩隻手在琴鍵上跳動起來,琴聲宛如遠山深谷裡吹起的一股清風,越過了溝壑,飄向曠野中的一顆白樺樹;時而激情如火,感人心懷;時而柔情似水,婉約纏綿。他對不同的音色表現出一種超凡的靈感,對節奏鮮明的旋律,流露出近乎癡迷的喜悅。他演奏的指法堅定而又輕柔,富有表現力。在他那長長的靈活有力的十指之下,旋律色彩豐富,充滿了魅力。他彈的是貝多芬的《熱情奏鳴曲》,我還從來沒有被這麼感動過。他彈奏的時候,嘴唇的輪廓變得更加清晰,眼角的陰影也似乎更加深沉,他那急促的呼吸和激昂的內心不斷地把人的感情帶到一個又一個旋律的高峰。曲終之後,他兩手擱在膝上,一動也不動地默默坐在那兒。 我說不出一句話來,在這突然變得如此寂靜的琴房,我幾乎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過了很久,我才怯怯地說: 「你願意教我嗎?」 就這樣,他成了我的鋼琴老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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