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四


  那天我在洗碗間一刻不歇地幹到晚上8點半,我快累癱了。我真佩服和我一起洗碗的兩個美國學生,真是基礎不一樣,心情不一樣,他們一邊洗碗一邊輕鬆地隨著餐廳的廣播喇叭唱著流行歌曲「SayyouSayme」。餐廳裡每天都不斷地重複放這支歌曲。我一聽到這曲子就心裡發毛,就像以前在北大荒聽到起床哨子聲一樣。沒有什麼活比洗碗工更吃力不討好的了。美國學生用餐浪費得驚人,你得飛快地把盤子裡剩下的香腸火腿乃至沙拉麵包統統倒進垃圾桶,再遞到傳送帶上,當那些髒盤刀叉通過洗碗機,變成一隻只乾乾淨淨烘乾的盤叉時,又得用最快的速度從視窗跑到洗碗機盡頭,用力端起那只足有20磅重的、盛滿盤叉的塑膠架,把它送到學生領乾淨刀盤的另一個視窗,然後飛快地再跑回自己負責的這個視窗,收拾積壓的髒盤刀叉。

  打工的人每人負責一個視窗,「各占一段」,所以3個小時內沒有一個人說一分鐘話。你的手,你的身體完全成了洗碗機的輔助部分,連上廁所間都不可能。洗碗間牆上掛著一塊牌子明確指示:「工作之前,請上廁所。」學生餐廳的工資是每小時三塊錢,從星期一到星期天,我每天在學生洗碗間工作3小時。除此以外,只要學生餐廳有什麼宴會,或者大型活動,我都馬上向餐廳經理要求臨時工作,以便攢錢來支付我在學校期間的生活費用。從上海到紐約,我身上帶了四十塊錢,在佛羅里達當保姆3個月,掙了三千元,等到了註冊處交了學費,口袋裡又只剩下40元錢!當我數著我用血汗掙來的一張張暖乎乎的、帶著體溫的綠色紙幣,把它們交給註冊臺上那個面無表情的美國人時,真感到如同小時候讀過的那本書《半夜雞叫》裡所描寫的高玉寶上學那樣的一陣陣酸楚。

  在美國自費讀書,真難啊!剩下來的問題是,我的學費交了,可是我在學校吃什麼?怎麼住?如何生活下去?沒有錢寸步難行,連買一本教科書都不可能。只有一個辦法,參加校園內打工。

  校方怕影響學生學習,規定學生每天最多打工3小時。這樣,每週7天21個小時,我立即毫不猶豫地全包了,並且飛快地算了一筆帳:每週21小時乘3美元等於63美元,扣去交稅還剩50美元,每個月可以掙得220美元,用120元交最低廉的房租水電,剩下的100元中用15元買書買郵票,另外50元買日常食品及生活用品。我並且訂出一個宏偉的目標:爭取每個月節約下35美元往上海家裡寄,我的女兒還在上海,需要經濟撫養。為了節省錢,我想出的第一個計畫就是「從肚子裡節約」——雞最便宜,那麼只吃雞。美國的雞由於人工飼養大機器生產,遠遠不如上海的雞那麼香嫩。烤雞、白煮雞、炒雞、雞片、雞丁,以至吃到後來一聞到雞味就噁心。由於雞本身有油,那麼連買油的錢都可以省去,白飯一煮一大鍋,分七個塑膠盒裝起來,每天早上打開冰箱,取出一個飯盒,裝上兩塊雞肉,中午往學校走廊上處處設立的學生微波爐烤箱中一加熱,就可以充饑了!

  在洗碗間工作有一個晚餐免費的好處,每天不僅可以改換一下口味,又省去做晚飯的錢和工夫。所以我每天中午吃白飯雞,晚上就大吃各種各樣的蔬菜沙拉,並且填飽各種高蛋白高熱量的香腸牛肉,以致於我的胃腸能夠保證第二天的早餐可以不吃——我到學校後從來不吃早餐,既節省錢,也節省時間。

  那天晚上我在洗碗間幹得暈頭轉向,中午那頓白飯雞提供的熱量早已無影無蹤,我簡直懷疑自己會不會發生低血糖休克,要不是視窗上不斷有學生們送來用過的盤叉,我真想從任何一個盤子裡揀起一根剩下的香腸或者一片火腿往肚子裡吞。餐廳規定必須在打工之後才能進晚餐,於是一到7點鐘,我就忍著餓得發慌的肚子,一分分地計算著時間。我無數遍地對自己說:「今天我要吃它五根香腸,兩碗沙拉,再加兩大塊牛排!」實際上我連這一半都吃不掉,不過這麼一想,心理上顯然是起了安慰作用,使我能產生出氣功般的丹田之力,去不斷地端起那幾十磅重的大碗架,在視窗和機器終端之間一刻不停地來回奔跑。

  好不容易在8點半飽餐了一頓之後——我儘量用10分鐘時間塞下所有含能量和熱量的食物,便匆匆忙忙拎起書包往電腦房奔去。明天是電腦測驗,每人按要求要編至少三個電腦程式,我一個還沒完成呢!我沖進電腦房,貝妮絲已經在那裡等我了。她交給了我她的電腦密碼和電腦台啟動鑰匙:「別像前天那樣,搞到半夜兩點鐘再回去!」貝妮絲拍拍我的肩膀說。在電腦房或者圖書館呆到半夜二三點鐘,對中國留學生來講是常有的事,我有時乾脆在電腦房或者圖書館的地板上過夜。讀書才是最最苦的事情——我是指在腦力上和精力上。讀書好壞關係到你的前程,否則到美國來幹嘛?

  我對貝妮絲說:「我今天不回去了,不然明天測驗無法交卷。」要不是為了這該死的每天仨小時洗碗——這正是我的同班同學在圖書館大啃筆記本或者在電腦房編程式的黃金時間——我也許不必經常熬夜。我坐上電腦台,打開機器,把書包裡一大堆電腦教科書和筆記本攤開,貝妮絲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朱莉亞!幫一下忙!下個星期學校要組織一次『中國之夜'演出會,你能不能出一個節目?」然後她湊近我的脖子說,「彈一段鋼琴怎麼樣?《少女的祈禱》,我最喜歡你彈那段!」我連連搖頭,這時我已經心煩意亂:「貝妮絲,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除了打工,就是讀書,別的什麼活動我都不參加!……我求求你,不要纏我什麼演出不演出了!」

  貝妮絲走到我面前,拿過電腦臺上那把鑰匙,「啪」地一下關掉了我的電腦,她的眼睛裡帶著一種指責和慍怒:「我要對演出會負責!你知道嗎?我們請了紐約州州長和兩位參議員參加這次活動,可節目連一半都沒有組織到!所有的中國學生都說一個字:忙!忙!忙!這是『中國之夜'!可不是什麼『紐約之夜'!也不是『賓漢姆頓之夜'!……」

  我望著貝妮絲那雙充滿焦急的眼神,她為了中國學生——那些與她原本素不相識的人,花去多少個日日夜夜。有一個中國學生病了,想吃一條黃魚,她竟連奔帶跑,硬是在離學校十裡路遠的一家南韓人開的雜貨店中,找到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黃魚。我感到一股愧疚襲上心頭,我抓住她的手,拿過那把鑰匙,「好吧!讓我練習練習,我彈《少女的祈禱》。」紐約州立大學藝術學院的外型和林肯藝術中心差不多,雪白的幾十根大理石圓柱上是古羅馬天堂諸神的藝術造型及愛神維納斯的塑像。經過正廳直上二樓,那裡有幾十間琴房,鋼琴系的學生每天在這裡上課。我到了「中國之夜」演出會的那天下午,才不得不抽出時間,來到這座已是如此生疏而又引起我無限回憶的藝術殿堂,匆匆練習一下荒疏已久的鋼琴。關於彈琴,後來麥克曾經問我:「你是從小就開始學習鋼琴的嗎?」我回答:「不,我是30歲才開始學習鋼琴的。」他的眼睛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1978年我一回到上海,就立即投入到業餘文學創作之中,我一心想把我們這一代人,也包括我自己的經歷寫出來。有時寫著寫著就流下了淚水,我寫過十幾篇短篇小說、三十中篇小說和兩個電影劇本,但是統統失敗了,沒有一家雜誌願意接受,幾乎所有寄出的稿件最後都原封不動地退回,附加編輯寥寥幾字、措辭客氣的一張白紙條。有一天我經過外貿花園——那是坐落在外灘外白渡橋邊上的一幢白色洋房,周圍是一片茵綠的草坪,當我心情沉重地經過那幢小樓時,突然聽到一陣鋼琴聲,從緊閉的窗子裡透過來的遙遠的音樂使我打了個寒噤,久已枯竭的眼淚居然淌了出來,我對著那窗子,一邊聽一邊流淚。琴聲好似雨水,一點一滴滲透了我被不斷的失敗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心靈,我重新見到了天空、明星、夏夜……那時候,我的婚姻是不成功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