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七八


  來四年了!比我來美國時間還要長!

  「你天天到這兒來畫畫嗎?」

  「天天來,白天讀書,晚上到街上賣畫。唉!四年了!不這麼幹拿什麼交學費?喝西北風?」

  「那像你這樣幹一天,又能掙多少錢呢?」我心裡充滿同情,畢竟我也是靠給餐館洗碗,給美國人帶孩子過來的。「遇到天氣好,行人多,特別是旅遊旺季,一夜可以掙六七十元以上,但碰到今天這種倒楣的刮刀子風,三四十元也掙不到……不管怎麼說,總比去餐館洗碗好,自己的專業總是在手裡……」

  「你在國內是什麼學校畢業的?」我問。

  「中央美術學院。」他仍匆匆地畫著,不經意地說。「中央美術學院?」我一聽又驚又喜,頓時對他產生一片敬意,「那你認識一個叫于廉的嗎?」

  「認識,我們是一個系的,同屆畢業。」

  「他在哪兒?」我急促地問著。真沒有想到在紐約街頭會碰上于廉的同學!

  「畢業之後,他又分回黑龍江了。」

  「黑龍江?他不是要到香港去和他太太團聚嗎?」

  「聽說他申請了幾次都沒被批准,後來他主動要求回哈爾濱,他太太的家在哈爾濱。」

  「那麼他現在還在黑龍江省美協?」

  「不知道,都分開這麼多年了,怎麼?你認識他嗎?你可以寫信到黑龍江省去問問,他是挺有才氣的,幾次畫展都得到獎,你不難找到他。」

  說著,他把一幅人物素描從雙膝的畫板上抽出來,遞到我面前,果然像我!還來不及聽我的讚歎,他又匆匆地不帶任何表情,像背書似的說:「如果要裱,加15元;紙制畫框加20元;木制畫框加30元。」說著從小木凳下抽出三副東西,要我挑一副,我選了副白色紙制畫框,剛給他付了錢,突然見他驚慌夫色,拎起畫框和小木凳,叫了聲:「員警來了!」便和其他幾個畫畫的一起如驚弓之鳥四下逃散,一會兒便無影無蹤了。

  閃著刺眼的白紅兩色燈的藍色警車在街口上停了下來,警車中跳出一個身材肥胖高大的黑人女員警。她走到我面前,斜睨了一下我手中的肖像,指著那排空鐵皮椅說:

  「It's illegal!」(這是不合法的!)我立即問:「Why?They are justpainter!」(為什麼?他們只是畫家而已!)

  那女員警用惡狠狠的口氣說:「No!他們是小販!小販!你懂嗎?小販要向政府註冊,要交銷售稅!他們在違反美國法律!警察局已經懲罰他們好幾次了,可是這些中國人,不知羞恥!」對一個黑人的謾駡——不論是員警,或不是員警——我的臉「刷」地一下子紅起來,一種民族尊嚴的受辱使我憤慨萬分,我大聲地反駁:「你們那些販毒的、搶劫的、殺人的、強暴的黑人不都犯法嗎?你怎麼不管他們?不懲罰他們呢?……這些畫家,只是為了交學費,為了生活,他們靠手上一支筆掙錢,總沒有傷害任何人吧!」

  「他們逃稅!……逃稅!」那女員警的眼睛瞪出來,粗聲地吼著。

  「什麼逃稅?」我大聲叫道,「他們是簽證的留學生,不是本地居民,他們連一張交稅的工卡也沒有,你讓他們怎麼註冊?怎麼交稅!」

  那個女員警被問得啞口無言,只得狠狠地把那六七個鐵皮折疊椅收起,扔進警車後座,然後呼拉著刺耳的鳴笛走了。那天夜裡,我一夜沒入眠,對美國法律專治好人不治壞人,我早有怒氣,但更重要的是,在那個臉色蒼白而又毫無表情的畫畫青年身上,我似乎隱約地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于廉的影子。他們曾經是同窗,而今那個北京畫家的命運,竟是這樣。于廉呢?他在哪裡?畢業這麼多年,他有沒有在「出國潮」中出國了?他會在美國嗎?他的命運又如何呢?我決定尋找于廉。

  我先給黑龍江省美術家協會寫了封信,信不久被退回來了。郵件蓋了一個圖章:「查無此人。」我又給中央美術學院負責人寫了一封信,打聽于廉的去向,竟然三個月也沒回信,是不是因為寄往美國的郵資太貴,沒有必要為我這個不相干的人回信?我納悶不解。

  1988年,美國石油企業家海夫納先生在紐約舉辦了首屆《中國現代油畫展》,消息發佈轟動一時。在紐約的海外電視臺羅總裁打電話來,讓我去做開幕式的電視節目主持人。因我和羅先生曾合作過一年,羅先生也是靳羽西的導師,為人誠懇熱心,我便一口答應了。那天,我放下一辦公桌的商業貿易業務,去曼哈頓72街一幢由海夫納先生為辦畫展租下來的洋樓,剛進展覽大廳,就碰上了二十幾年前紅衛兵大串聯時認識的艾軒。

  「艾軒!」我驚喜地叫著,二十多年,真是彈指一揮間!「哎!是你呀!周勵!你怎麼也在紐約?」艾軒也一眼認出了我,高興地大叫著。那天的開幕式,美國名流都來了。電視主播芭芭拉·瓦爾特斯,還有歌星約翰·丹佛。觥籌交錯,一片珠光寶氣。海夫納希望美國的名流和百萬富翁,能夠慷慨解囊,高價購買他從中國一手「辦」來的油畫,而對我來講,在按程式主持了電視訪問後,就是和艾軒大聊,我們分別的時間太長了!

  艾軒那幅《西藏女孩》,第二天在《紐約時報》上以醒目位置刊登出來。我主持的「中國油畫展」電視節目開幕式,也被中國中央電視臺立即全部轉播了。我真希望于廉——如果他還在中國的話——能看到這個長達幾十分鐘的節目!可他為什麼沒有來?陳逸飛、劉紅年、王沂東、王懷慶、李丹心……他們的畫都掛在大廳裡,鑲在名貴裝潢的框架中,我一幅幅地留意著,卻沒有于廉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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