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七六


  我並不是指海灘的美麗而言。美國和西歐的海灘是十分美麗而又昂貴的,每小時的花費都是上百美元以上。我是指感覺上,沒有什麼地方,比我在太陽島所見的更親切、更令人舒暢的了。正如一個闖關東的山東大漢,覺得天底下沒有什麼比沂蒙山下清河中的水更甜,更熨帖人心的了。

  那天的太陽島上,花團錦簇,遊人如織。有帶著洗澡的小木盆來給孫子嬉水的老爺爺,也有背著一個個大橡皮囊,囊內盛滿啤酒,一面划船,一面豪飲的小夥子,不時看到穿著紅色泳衣的姑娘躍入水中的健美身影。島上岸邊,處處是笑聲——那種樸實無華的、無憂無慮的、普通善良的哈爾濱人的笑聲。而我和于廉,就在這周圍一片歡樂的喧笑中,慢慢地劃著小舟,任小船在碧波蕩漾的水面上漂移……

  「在師部時聽說,你在建邊農場幹得不錯,是嗎?」于廉問。「那裡的老鄉很好,地方也很美……比在師部醫院有意思。」我說。

  「我一直覺得,你會有這一天,你會回上海的。」于廉說,「祝福你。」

  我沉默了許久,低著頭。我突然問他:

  「于廉,我想問你一下,這兩年來,我一直無法找到答案。」他的臉一下子紅了,眼睛敏感地低垂下去。

  「你去哈爾濱那天夜裡,放在小屋桌上的日記本,我看了,請原諒。你是翻開來讓我看的,因為你知道我會隨時隨地沖到你面前,對你講那句話。你說你從我眼睛裡,早已明白了我要說的那句話。但,『那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事。』為什麼?你能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是不可能的?」我幾乎低聲地叫起來,錐心刺骨的劇痛又包圍了我。我想起了孤零零地蜷縮在雙山火車站的那一夜,想起多多少少個不眠之夜的愛的折磨,不由得流下了眼淚。

  「周勵!你不要哭!」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顫抖地搖著。「你會覺得我冷漠無情!你會怨我走時連告別一下都沒有!可是,我也在鬥爭著,我也在被折磨著,你懂嗎?……在火爐前,我把你拉起來的那一刻,在雪坑裡,我們幾乎是雙雙要擁抱在一起的瞬間,我看出你在猶豫!你在感情和理智之間掙扎著,你以為我就看不出來嗎?有一次,你和我討論《約翰·克利斯朵夫》,你說:『安多納德是對的,她不會依附一個沒有來由的愛,不會接受一個沒有前途的吻。』我把這句話想了上百遍!每次見到你,我都擔心自己是否會把握不住,於是我拼命地畫畫,思維想著你,眼睛在畫布上,你以為我不痛苦嗎?我也是一個需要愛、渴望溫柔的男人啊!……」

  「那你為什麼?」我觸著他的指頭,心頭引起一陣陣顫慄。他抽出自己的手,夕陽的餘輝在他的眼裡灑上一層肅穆和莊重的色彩,他的語氣仿佛是在宣判一項不可避免的死刑:「我們出身太懸殊,而且,和一個沒有著落的藝術家一起生活,是一件很苦的事。也許命運一開始就註定,我們只能做好朋友的。」

  我盯著他那黯然的眼睛:「于廉,你好為別人著想!我不怕吃苦!建邊農場那麼苦,我不是也過來了嗎?」

  「那是不一樣的。在建邊,你或許是靠著熱情和幻想來過日子的。而結婚成家,則會面臨實實在在的瑣事。你走後,我曾經多次打聽你的下落,打聽關於你的消息,也有幾次提起了筆,想給你寫信,但我怕傷你的心。我們之間,除了出身太懸殊之外,還有一點,就是我可能屬於那種根本不應該把一個女人的命運和自身連在一起的男人。」

  我疑惑地看著他。

  「你看過好萊塢明星瓊·考佛蒂主演的《碧海情怨》這部電影嗎?女主角有一句話:『自殺的辦法有三百種,和藝術家結婚是其中一種。』不少大畫家,像畢卡索、梵古,像羅丹,他們的愛情或婚姻的結局都是很悲慘的。更確切地講,是畫家害了那些曾經癡迷地愛著他們的女人。」

  「可是,那個叫邵莉的女孩子,看起來對你很有好感,她是誰?是你的女朋友嗎?」

  「目前只能說是朋友,」于廉將木槳劃動得更快些,穿過了一座綠色雕花的木橋,一邊思索著,一邊說,「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子,有理想,喜歡幻想。和你一樣,她也很真摯。不過,有一點她倒很像我,她也常常有憂鬱的時候。」

  「為什麼?」我問,「她的家庭,看上去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呢,和普通的哈爾濱市民根本不一樣。」

  「邵莉的父親是黑龍江省歌劇院院長,母親是歌劇院的編劇。但在1957年都被打成了右派。她姐姐也在歌劇院,是唱女高音的。姐夫和我一起在美協工作,不過姐夫也是個摘帽右派。這是個右派之家,和我的背景倒相似。」于廉自嘲地說,「邵莉的舅公,是編寫了《雷雨》的曹禺先生,她還有不少親戚在香港電影界,很活躍。她姐夫把我介紹給她,讓我教她畫畫。他們全家人對我都很好。現在,姐姐和姐夫又極力促成我和她的事。我很矛盾,很困惑。在她的家裡,我是感到很溫暖的。他們直言不諱地同情我父親,他們憎恨人整人的、荒謬又殘酷的政治運動。但,對邵莉這個女孩子的熱情,我感到一種沉重的責任感。對女孩子的感情,就像那時對你一樣,這種沉重的責任感,使我不敢超越雷池半步。我多次問自己:我能給她帶來歡樂嗎?她能在我身上,得到她所期望的嗎?」于廉抬起頭,凝視著我說,「兩年前,在北大荒那個小屋裡,我也多次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答案是否定的。可是現在,我還不能馬上找到答案。」

  「于廉!難道你要做一個殉道者嗎?你都快30歲了!……」他那種深沉的含蓄,這時不僅沒有使我嘆服,反而引起我的憤慨,「你不能愛我,那麼就愛她吧!不要再去碾碎另一個女孩子的心!難道為你吃苦的女孩子還不夠嗎?」我講的吃苦,當然是指感情上的苦:苦思,苦等,苦戀。我是希望邵莉再也不要經歷我所經歷過的可怕的一切。

  夕陽的餘輝染紅了地平線,雲朵鑲上金色和紫色的飾邊,幕靄柔和而寧靜,鄉愁如水,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太陽島的黃昏是迷人的,一切相逢的喜悅和離別的悵惘,都和著煙霞輕抹的黃昏,灑在這處處浮光耀金、煙波氤氳的太陽島上了。小船輕輕地隨風漂蕩。我們並肩坐著,白鷗飛繞在頭頂,遠處傳來在島上露營的姑娘和小夥子們的歌聲。我們距離得這麼近,但仿佛又隔著千山萬水。我知道,一切都已經太晚了。我們是只能做好朋友的。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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