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七五


  有一次,縣放映隊到山莊來放電影,放的是蘇聯電影故事片《山村女教師》,這是我一生中所看到的最好的電影之一。影片中俄羅斯大地那和煦的風,嘩啦啦的白楊樹,孩子們在金色的陽光下高聲背誦著普希金的詩,走向考場,那山村女教師的美麗、善良,對孩子們真摯的愛和諄諄的教導……我深深地被這部電影迷住了。沒想到第二天,許多到衛生院來「串門」的老鄉們說:「你就像鄉村女教師呀!」有一次,我巡診回來,一個孩子在田地裡竟模仿著電影中的口氣,大聲叫我:「瓦裡瓦拉·瓦西裡耶夫娜!」

  人的熱力,是能夠點燃世界上任何一個冰冷的角落的。冬去春來,我宿舍的窗臺上常常出現一把大蔥,一包新鮮豬肉,或者是一小籃雞蛋。都不知道是誰送的。

  整整兩年之後,我終於收到了上海市政府發來的根據知青新政策調回上海的通知。當我臨登上開往嫩江的大卡車時,一位老鄉跌跌撞撞地跑到我面前,遞上他家剛剛烙出的、滾燙的蔥油餅……我又一次熱淚盈眶了。

  再見了,荒涼而美麗的建邊!再見了,貧窮而淳樸的建邊老鄉!

  回上海路過哈爾濱,我決定去看一看于廉。在建邊的許多日日夜夜,我常想起他。有時夜半夢醒,他仿佛又站在我的面前畫畫,他最後一頁日記中所寫的「那是不可能的事,絕對不可能的」這句話,曾反復多次地折磨著我。這時痛苦已經減小了——時間是能使世界上一切痛苦減輕的——剩下的只是思維中的困惑。憑良心講,如果當時他從我眼睛中清楚地看出了那種含意,那麼我從他的眼睛——那雙深邃而又明亮的眼睛中——所看到的,難道不是同樣的東西嗎?在小屋中的爐火前,他拉起我的瞬間,還有在雪夜散步時突然陷落到大雪坑中那近得聞得到雙方呼吸的時刻,他那雙眼睛裡,不是明顯地充滿著愛慕和那種蕩人心魄的萬種柔情嗎?他究竟為什麼要拒絕我呢?

  早就隱約聽說于廉已從五師調到了黑龍江省美術協會,和林斌在一起。我就先寫了一封信給林斌,讓他轉交給于廉,告訴他我回上海的途中想停留哈爾濱看看他。不久後收到了一封簡短的回信。一看到那熟悉、秀氣而遒勁的筆跡,我的心禁不住怦跳起來。他在信中祝賀我終於返回上海父母身邊,並且告訴我他在南崗區的一個地址。說他很忙,我下了火車可以直接按這個位址找他。他說他很想見到我,好好聊聊。

  到哈爾濱下了火車後,我很快地按信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個地方。像哈爾濱南崗區的許多白俄時期的建築一樣,這是一所陳舊的、石灰剝落的俄羅斯式小洋房。牆上也像每條街所見到的一樣,刷著許多大標語,只是那些標語已被雨水和冬日的雪水洗刷得只剩下斑斑痕跡。我按了電鈴,緊張地期待著,過了一會兒,一個女孩子出來開了門,她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就是周勵吧?請進來吧!」我跟著女孩走進門廳,悄悄地四下環視:這裡不像房外所見的那樣陳舊和零亂,從走廊到內室都佈置得很優雅,房間寬敞而明亮,陽光從落地玻璃窗射進,照著牆上的一幅字畫:「寧靜致遠」。而走廊的另一頭,居然有個擺著一架大三角鋼琴的客廳!

  我去過兵團不少哈爾濱知青的家庭,都是低矮小屋一鋪大炕,沒想到哈爾濱還有如此儒雅相宜的所在!我又端詳了一下那位老是盯住我看的、微笑的姑娘,她看上去比我要小三四歲,細細的、秀氣的眼睛,剪短的頭髮,面色有些蒼白,是那種一眼望去十分文雅的女孩。她把我引入內室,我一眼看到那裡有一幅畫架。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說:「于廉上午去省美協畫室了,他給你留了張條子。」我接過條子一看,上面寫著「先休息一下,下午3點到湖濱2號碼頭找我,于廉。」「美協離湖濱很近,你知道怎麼走嗎?」她很熱情地問我,一邊取出一份哈爾濱市區地圖攤在我面前。「你叫什麼名字?」

  「邵莉,我也是從兵團返城的。」

  邵莉,周勵,我們的名字發音倒很相近。於是,我很快地,今後也便永久地記住了這個名字。

  「你也畫油畫?」

  「剛剛開始學……」邵莉眼睛裡突然露出一道羞澀的光芒,「于廉在教我呢!」

  然後,她又馬上問我:「你和于廉很熟?是不是?他常常提到你,你回上海打算幹什麼?還當醫生嗎?」沒等我回答,她又是一個問題,「聽說你很喜歡于廉的油畫,我也很喜歡他的油畫,你們上海人真聰明……你說,上海美術家協會會不會來調他回去呢?」邵莉眼裡又流露出一股焦慮不安的神情。

  我只好告訴她,我已經有兩年沒見到他了。對他的情況遠不如她知道得多。我隱隱感覺到,不,是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她,這個叫邵莉的女孩,在追求于廉。和我當初一樣,她也深深地被他的氣質和神采所迷住,那一聲聲「于廉」、「于廉」,都在告訴我,她已不能從青春女性的愛慕之情中自拔了。何況,她比我小。

  下午3點,我在湖濱碼頭看到了于廉,他站在那兒等我,好像已經來了很久,當他看到我,大叫了一聲「周勵!」,向我快步走來。他穿著一件咖啡奶油色茄克衫,雪白的襯領翻在外面,上面仍有幾片顏料的痕跡。他的頭髮還是那麼烏黑濃密,隨風揚起,面龐依然那麼白皙細膩,那雙被長長的睫毛掩蓋著的深邃的眼睛,依然是那麼明亮,顯示出一種人品非凡的高貴氣質。每次見到他,我都覺得任何形容詞都顯得軟弱無力。我默默地望著他,他也默默地望著我,我們就這樣呆呆地佇立相視了幾分鐘。然後他說:「我們到太陽島去划船好嗎?哈爾濱難得有這麼好的天氣!」

  我們來到了太陽島上。

  正像以後一首歌中唱的:

  「明媚的夏日裡天空多麼晴朗,
  美麗的太陽島多麼令人神往。
  帶著垂釣的魚竿,
  帶著露營的篷帳。
  我們來到了太陽島上……」

  來到美國後,我去過許多世界著名的海灘度假:長島的約翰斯海灘,佛羅里達州的棕櫚海灘,夏威夷的瓦克柯海灘以及西歐瑞士的日內瓦湖畔、琉森湖畔……海灘上是豪華的白色私人遊艇和五顏六色的帆船,沙灘上處處躺著抹著海灘油、把皮膚曬成橄欖色的白人大腿,幾乎透明的比基尼,披散著的金長髮,胸罩、大墨鏡、太陽傘。天上,直升飛機隆隆地來回巡邏,地上,穿著雪白制服、托著香檳、鱈魚、杜松子酒的侍應生匆匆地往返侍候。但是,這一切都比不上太陽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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