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七〇


  突然傳來了一陣紛遝的腳步聲,俱樂部倉庫的小木門被推開了。三個小夥子見了我,驚詫地盯著我,我也同樣驚詫地、有點不太好意思地盯著他們。畢竟是我,闖到人家這兒來了。其中一個大個兒看樣子足有一米八十多,大闊臉盤上沾滿了黑灰和焦炭末,一雙小小的眼睛使勁瞪大著。他顯然是把我當成賊,對我愣頭愣腦地嚷嚷:「你是誰?怎麼鑽到我們這裡來啦?」邊上一個瘦瘦的、眼睛也是小小的帶著一點浮腫狀,穿著一身黃軍裝的小夥子(沈加蔚無論什麼時候,70年代還是80年代,總是一概不變地穿著那套黃色軍服)拉了拉大個子說:「別把人家嚇壞了,說不定她是師裡的大幹部,來咱們畫室搞視察呢!」說罷,他故意咳嗽幾聲,作立正狀。他那黃軍褲上被扯破一個大口子,球鞋上沾滿了各種顏色的油墨蹟。我看了看他倆,他們都屬於那種看上去其貌不揚,但思想敏捷、心地善良的人。

  我的目光又轉向第三個人,他沒在看我,正盯著我面前小桌上那本翻開的日記本。我心裡很慌亂,真像做了賊一樣,心也怦怦地跳了起來。「對不起,」我說,「我是來找水喝的……我是師部醫院的,路過這裡。」我看著那本日記本,本來想說「我翻看了這本日記」,但終又不敢說出口。正在惶惶不安之時,他抬起頭來了。我遇到了他的目光,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目光。如果說安娜·卡列尼娜在火車站上第一次遇到渥倫斯基並且被他的目光所震撼,在那一瞬間我強烈的感覺也正是如此。他的眼睛深邃明亮,使整個屋子頓時更加明亮起來,而那被濃密的、長長的睫毛掩蓋的眼神,更有一種對一切女孩子來說得人心魄的力量。我屏住了呼吸,凝視他,下意識地感到他也在凝視我。「一定是他的日記!那秀氣的鋼筆字跡,那字裡行間的風格,和他是多麼吻合!真是不能再吻合了!」

  「你在師部醫院,是看病的?還是管人的?」他說話了,口吻輕鬆,既脆亮又渾厚,像多明哥的聲音。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我是內科醫生,只管病人,不管正常人。」我回答。在我們醫院,保衛科、宣傳科、人事科、組織科都有不少知青,大多是從基層連隊或團裡調上來的,但上海知青當醫生的,只有我一個。

  「怎麼,你們也去過師部醫院嗎?」我問。同時奇怪為什麼這三個畫家都滿面塵埃,衣衫扯破,像剛從廢墟裡鑽出來似的,「你們從哪裡來?怎麼搞成這副狼狽樣?」

  「小掛彩。」大高個子說著,把外衣脫下往地上一扔,「下午糖廠著火了,來師部要人滅火,一時拔不到什麼人,我們仨到後勤部要了輛馬車趕去了。火勢真凶得很,幸虧是在燒倉庫裡的幾十噸糖,沒燒著人。我們一邊潑水一邊從火裡往外拖麻袋包,搞了半小時,師裡又送來一個連隊的人,不一會兒就撲滅了。瞧,雖然沒燒著,但手被焦木板劃破好幾塊皮呢!」他伸出手,我才看到十指上斑駁的血跡。

  「你叫什麼名字?」

  「林斌,北京人。」大個子帶著不可掩飾的驕傲自我介紹。「林斌,你要立即包紮!立即打破傷風預防針!懂嗎?」我又問邊上兩個,「你們有沒有傷?快讓我看看!火災時的焦灰和鐵銹末兒鑽進創傷皮膚,是最容易引起破傷風桿菌侵入的!」果然,瘦個子和日記本的主人也是十指紅腫、血跡斑斑。「你們都在這兒別動,我立即去醫院取紗布和破傷風針!」我真怨自己在偷闖他人之室的慌亂心虛中,竟沒有注意到站在面前的竟是三個救火歸來的傷患!

  我一路小跑沖到醫院,背了急救箱,又到藥房取了注射針便奔回俱樂部。

  在包紮、打針中,我知道了那瘦瘦的、文弱的,牙齒有點往外突出的小夥子是瀋陽人,叫沈加蔚。而那個一眼望去才貌出眾的,叫于廉,不用說,從日記中我就知道他是上海人,上海中學的。

  「你家住在上海什麼地方?」我一面包紮,一面問他。「住淮海路,淮海坊。」于廉回答,「你也是上海人吧?」「我家也住在淮海路。你知道永隆食品公司和淮海大樓嗎?我們就住在那後面的一幢大樓,叫瑞華公寓。」

  「瑞華公寓,我知道,我經常路過,看見小轎車出出進進的,不是尋常百姓人家……怎麼?看來你是上海哪位大幹部的千金了,馬上要回城了吧?」于廉眼望著傷口,問我。

  「我不是什麼大幹部的千金,也絕對回不了上海。」我說,「只能在這裡給死神當助手。」

  「死神?什麼死神?」林斌叫了起來,「不要開玩笑,剛才你講的什麼破傷風桿菌,還真怪嚇人的。我小時候一個同學就是爬籬笆摔下,被鐵絲網勾破了一個小口子,不幾天就死了。死得好痛苦,抽搐了三天三夜……快告訴我們,剛才打的這一針管用嗎?還來得及嗎?如果破傷風桿菌已經進了血液怎麼辦?」看到林斌這副驚慌的樣子,我暗自好笑,故意說:「如果破傷風桿菌已經進入血液的話,那就要看各位的運氣了。今天晚上,如果你們身上任何一塊肌肉有抽搐,請馬上到內科急診室來找我。」

  將三個人包紮、注射完畢,我說:「我以破傷風桿菌的名義保證,今天這針,既拯救你們的肉體,也拯救你們的靈魂。」說罷,我抬起頭,欣賞著面前這三個剛才還是陌生的、現在卻是我病人的人。

  突然,三個人幾乎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林斌甚至跳了起來:「該死,手指頭上都纏上了紗布,怎麼畫畫?」

  我說:「你們幾個的傷口都不深,只要不沾水,兩天之內一定恢復。」

  「兩天不畫畫?」

  「兩天不畫畫。」

  一陣嘆息。是于廉的嘆息,林斌的嘆息,沈加蔚的嘆息。「當生命之星熄滅的時候……」于廉突然輕聲地、像朗誦般地、帶著沉思的語調說道,「米開朗基羅對前來幫助他懺悔的薩爾維蒂紅衣主教說:『在我剛剛對藝術有點入門時,我卻要死了,我正打算創作我真正的作品……'」

  沈加蔚接著說:「達·芬奇,作為畫家、雕塑家、音樂家、數學家、天文學家、哲學家,臨死前說:『我從未完成一項工作。』」林斌講:「雷諾瓦臨死前,對病榻旁邊陪守他的人說:『請拿一支筆給我。』那人走到隔壁房間去找筆,在他匆匆地拿著一支筆回到床邊時,畫家已經斷了氣。」

  又輪到于廉,他說:「柯洛臨死前,囑咐別人在他的墓志銘上刻上:『希望天堂也有繪畫。』」

  這三個人在討論「死」時,對畫的深厚戀情,使我的心靈受到震動。這三個人——北京的、瀋陽的、上海的——從那天起,成了我的朋友。他們的博學、多才多藝和想像力,像北大荒原野上的春風,給我帶來了快樂,溫暖著我寂寞的心。而于廉,從我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有了一種從內心深處滋生起來的微妙的感覺,就像磁石對鐵產生的吸引力一樣。我總想常見到他,而每當我往俱樂部的小屋走去時,心裡總是蕩漾著一種混合著緊張、羞怯、渴望和騷動不安的情愫,而在見到他時,又立即煙消雲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