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七一


  到了1976年冬天,林斌被借調到哈爾濱,沈加蔚被瀋陽軍區創作室錄用,小屋裡只剩下于廉一人了,而兵團五師師部只剩下于廉和我兩個上海人了。我到俱樂部小屋來的次數更多了,只是于廉一次也沒到師部醫院來找過我。

  我每次來到小屋,他總是一邊往畫布上抹顏色,一邊和我侃侃而談。他喜歡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他講:讀這本書之前,一定要熟讀兩晉六朝的文卷和蘇詞、杜詩。他說李白是天縱之才。他用蘇軾的詞「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來形容自己從小清高孤傲,自尊極強。他進了上海中學後,也一直是班級和年級的佼佼者。可父親的突然自殺,使他一度對人生失去了興趣。「是畫拯救了我。」他說,「一拿起畫筆,你就非得想像,於是抽象的思維和想像便掩蓋了現實中的痛苦。我常常逼自己作畫,一畫就是十幾個小時。」就這樣,我們常常談到深夜十一二點。于廉總是在午夜前放下畫筆,蹲在炕洞前爆豆子來充填我們兩人的轆轆饑腸。我總是在午夜一點前離開,回到師部醫院我那乾淨而又寂靜得可怕的單身女宿舍。

  雪地,沙沙沙地響。已是午夜兩點,我們仍在那片一望無際的雪原上散步。師部俱樂部小屋的燈光,已經越來越遠了,在光禿的白樺樹枝杈中隱隱約約地閃現著。我們兩個默默無語,我的心又開始顫慄起來。我多麼希望他靠近我,走近我,多麼希望他挽起我的手,或者,在這萬籟俱寂的夜,在這柔和的月光和白雪中,給我一個深深的、甜蜜的吻……幾個月來,我不是一直在被他的才氣、他的面貌、他的氣質所深深吸引嗎?我們兩個人不是一樣害怕孤獨、害怕寂寞?而現在,在這遠離上海萬里的北大荒,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能交流雙方心底的歡樂、希冀和創痛嗎?

  我咬緊嘴唇,機械地把靴子從一個雪坑裡拔出來,又踩進一個新的雪坑。他離我有一個半人的距離,也是同樣機械地拔出厚重的棉膠鞋,又踩進一個個雪坑,腳後已是兩條長長的平行線,看來,這兩條平行線只會延續,永遠不會相交叉了。沙沙沙,沙沙沙……

  「你看過蘇聯小說《紅肩章》嗎?」我問他,「《紅肩章》中也有在雪地散步沙沙沙的鏡頭。」我記得那是蘇聯軍官學校的男生初次和女友約會的描寫。

  「沒有。」于廉回答,「沒看過《紅肩章》。」

  又一陣靜默,只有沙沙沙的踏雪聲。

  「你認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書中,奧斯特洛夫斯基對保爾和冬尼婭、保爾和團委書記麗達、保爾和妻子這三部分的描述,哪一部分給你印象最深刻?」于廉突然打破沉默問我。「當然是保爾和冬尼婭那段寫得最好。」我說。

  「為什麼?」

  「你說為什麼?」我反問道。覺得深夜的雪,有些濕潤而清新,好令人舒心!

  「當一個人在純真少年的時候,情感總是最美好的。冬尼婭是保爾生活中的一個片段、一個插曲。但那是一道美麗的閃光,是永遠經久不衰的。」

  于廉停下來,他凝視著我;我也停下腳步,凝視著他。在雪地和月光輝映下的于廉,美得像阿波羅塑像。他那白皙文靜、輪廓分明的面龐,柔情地面對著我。他的嘴唇翕動著,仿佛有千言萬語呼之欲出,卻欲言又止。我心中青春的潮水在湧動,一股不可知的力量在推著我,我向他邁出了一步,我要拉起他的手!拉起他的手!

  突然,「啊」地一聲,我一跤摔倒在兩條平行線之間被雪掩蓋著的一個坑洞中。于廉向我沖來,一把將我抱起,可沒等他站穩,他也「撲通」一下跌在這個不小的坑洞裡了。霎時間,我們竟擠跌在一個坑洞裡!他距離我這麼近,我能聞到他頭髮的氣息、脖頸的氣息、嘴唇的氣息和他睫毛上凝凍著細細的冰淩的氣息。這時,我做了個大膽的、近於瘋狂的動作,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盯住了他那雙在雪夜中燃燒的眼睛:「于廉!……」我輕聲叫道。我想說:「不走了,永遠不走了!讓我們一塊佔有這些樹林、山巒、積雪和霧靄,讓我們自成天地。縈繞著我們的孤獨和寂寞一去不回頭了!……」而且,我感覺到他那雙手——那雙清瘦白皙的手已緊緊地、有力地握住了我。我多麼想一頭撲進他的懷抱,多麼想仰起頭,閉上眼睛吻他,深深地吻他;也讓他吻我……久久地吻我……可不知為什麼,我的手鬆弛了。我站了起來,說:「于廉,快爬出去,不然要被活埋了!」我說著爬出雪坑,他也跟著跳出雪坑,我們撲打著滿身、滿頭的雪沫,在雪地上一起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打破了黑夜的寂靜……愛一個人,真難!

  回到俱樂部小屋,已是半夜兩點半時分了。小屋冷得有零下十度,于廉從走廊上拖來一個大鐵盆,把做畫框剩下的雜木統統倒進去,點燃了火。火苗忽忽地躥起來,小屋頓時變得又溫暖又明亮。他沖了一杯上海麥乳精遞給我:「喝一點,暖暖身子再回醫院吧。我還要繼續畫畫呢。」

  我想起醫院那同樣零下十度、冰冷的女單身宿舍,真依戀這兒的火,這兒的溫暖,還有他。我說:「我不走了,你畫你的畫,我給家裡寫信,很快就天亮了,我再回醫院。」

  他坐在畫框前的木椅上,準備臨摹達·芬奇的《蒙娜麗莎》。

  他說:「第一次遇見你,我們談到死。對我來說,如果現在突然結束生命,最大的遺憾是沒有看到一幅繪畫大師的原作。我多麼想去義大利米蘭佛羅倫斯,看看米開朗基羅的雕塑和油畫,多麼想去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去親眼看看那裡的無數收藏……這些對我來講,可能一輩子只是夢想罷了。」

  他不無感憾地歎了口氣,便又沉浸在全力以赴的臨摹中了。他在談到「去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夢想時,眼睛裡閃爍著奇異的、令人神馳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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