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五七


  回上海後的幾年,我一直傾心于文學創作中,我想把我過去10年的淚和恨,愛與痛統統訴諸文字,我試圖去描繪我們這一代所遭遇的歷史性的一頁,然而文學的創作是那樣艱辛,屢次的失敗,多次和別人的文學作品的撞車使我幾乎絕望,對自己的才能感到惶惑和猜疑。每次讀了我的短篇小說初稿,裴陽總是搖搖頭,歎一口氣,然後說:「你是有才華的,可你筆下的人物太理想化了,像瓷娃娃一樣,你記得黑格爾怎麼說的嗎?『一個有個性的藝術典型,可以有許多相異的性格特徵,可以是許多相互矛盾的性格特徵的充滿生氣的總和。』比如拿破崙就是這樣,他是一個偉大的征服者,又是一個野心勃勃、充滿權欲,走向失敗的政客。」

  又是拿破崙,裴陽!你就是拿破崙!

  我拼命地寫作,常常寫著寫著流下淚水;我撕碎一張又一張的稿紙,把那些不滿意的文稿付之一炬;我廢寢忘食,日以繼夜地寫,在一個月裡體重下降了十磅;我取消了一切社會活動和社會交往,像一個真正的作家那樣甘於寂寞地沉浸在如煙的往事中。過去的人和影子,北大荒的一把黑土,一隻用舊的小碗,一個眼神都一一在眼前閃現。

  3個月後,我終於完成了我從北大荒回上海後的第一部中篇小說《縮影》。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拿去給裴陽看。那是在江灣海濱的沙灘邊,一個週末的下午,天氣非常寒冷,大海泛著銀灰的波紋,連一個浪頭也沒有。他在礁石邊找了一個地方坐下,我將頭縮在脖子裡,手插在口袋中在沙灘上來回走動,等待著他看完我寫的《縮影》。我心裡十分緊張。在寫作上,我常常為自己的才能而惶惑,我時常想為什麼帶著火一般的熱情寫出來的東西會味同嚼蠟?我懷疑自己能否寫出一部好小說?

  就這樣,我在沙灘上徘徊了足足一個多小時,他終於站了起來。

  「怎麼樣?」我問。

  「……」他低著頭,久久沒有回答。怎麼了?我思忖,又失敗了?

  他抬起頭望著我,那深邃的、耐人尋味的眼睛裡噙滿了淚花。他喃喃地說道:「這是一部了不起的中篇小說!……你真是一個不平凡的女人!」

  「真的?!」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的評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我看小說從來不流淚,我知道你曾經是這樣深深地愛我,我聽到了那些在風雨交加中的絕望呼號。不止是這些,這部小說,是一部史詩!一代人的史詩!……」

  他的語氣變得熱情而激烈,好像有一團烈火要從千年積聚的岩漿中迸發,他急促地說:

  「你還記得我和你講過的《聖西門傳》嗎?當聖西門看到斯塔爾夫人《論文學與社會制度》(1800年)這部新著時,他興奮不已,他感到斯塔爾夫人的心就是自己的心,覺得她的才華與自己並駕齊驅,他甚至從巴黎跑到日內瓦湖畔她的住處,要求獨居的斯塔爾夫人和自己結婚……」

  我驚訝地望著他那無法控制的激動,只見他突然將左腿屈膝蹲在沙灘上,臉上帶著懇求和期待的神情說:

  「如果我離婚,你能回應嗎?」

  說著,他伸出右手來拉我的手。

  「不要碰我!」我大叫起來,縮回自己的手,像是受到一次真正的驚恐。

  「現在,我才知道你是一個真正的葉甫蓋尼·奧涅金!聽著,我不會做別人的情婦,也永遠不會和你在一起生活!那4個小時的傾盆大雨,早已把我的頭腦澆醒了,你明白嗎?」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反應會如此激烈,我一直以為有著桀驁不馴的個性的他,不會再和我提愛情兩字,而且我已是別人的妻子(儘管我不幸福,但我從未向他透露隻字),他起碼應當尊重這個現實(儘管我對婚姻覺得很悵惘,可我對誰也沒提起過)。

  我奪過稿子,拼命向沙灘的一頭奔去,等我回過頭來時,只見遠處沙灘上,佇立著一具木雕般的灰色身影,一動不動地站在剛才我們說話的地方。

  我靠著牆頭,閉上了眼睛:「是的,他肯定了我的小說……他異常激動,可我為什麼要去責怪他呢?現在他像我從前一樣,是個可憐的男人,他渴望愛情——那種不可能從我這裡得到的東西,正如以前他不可能給我的一樣。可我為什麼不能去舔舔他的傷口呢?就像攙扶一個病人似的,我應當去攙扶他。」我回轉身,向遠處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走去。

  他完全像一座石雕像,沒有任何表情,蒼涼的眼睛凝視著天空,一座火山瞬息變成了凝結成一團的岩漿。

  「對不起,裴陽。」我說,然後伸出手去挽他的胳膊。「不要碰我。」

  ……

  我懷著難以名狀的心情,頭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半年之後,我才又和他見面。他給我送來一疊文稿,那是他寫的題名為《中斷的四重奏》的電影劇本。我感到一陣驚喜,沒有想到他居然也寫起電影劇本。他在我的辦公桌上丟下劇本,沒說幾句話就驟然離去。我覺得他比以前憔悴多了,頭髮更稀疏了。一下班我就打開電影劇本,貪婪地讀了起來。這是一份已經列印好的稿件,日期是1982年10月25日至1983年4月30日。我突然記起1982年10月25日正是他在江灣海濱看我的小說,然後我們爭吵後分手的那個日子(我的那部中篇小說由於種種原因沒有能夠發表,這件事曾經讓我肝腸寸斷)。這麼說來他早已醞釀了很久,而在那天——正是那天動的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