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五六


  我望著德大西餐館窗外上海街頭稀疏的燈光,心中覺得很淒涼,我們都著迷失過路,可是要回過頭來再走一次,已經是不可能了。突然,我驚訝地發現他從門口折了回來,懷裡抱著兩瓶白蘭地。他的眼睛裡布著明顯的暗紅色的血絲,眼眶裡閃動著淚花,他走到我面前歎了一口氣,又在原位坐下。「你可以輕蔑我,如果你願意也可以教訓我。」他說,「不過,我絕不會像奧涅金那樣跪在你這個自認的達吉雅娜面前,我來找你只是因為我還信賴你!三年來我時常想起你,從第一次在大橋上見面到現在,我們已經整整相識了十年,有一件事我是確認無疑的——那就是你的心地。我沒有什麼人可以談話,在復旦我以態度頑固、死不認錯出名(裴陽!你總是出名,不管以什麼方式),連找一個人下圍棋都找不到。回到家裡則是無休止的吵鬧,我多次經過瑞華公寓,望著你家視窗明亮的燈光,我想你是不會拒絕我的,你不會拒絕和我作一次散步,或是作一次談話……」

  淚水從我眼睛裡湧了出來,為了他的信賴,為了我的過去。

  我們又恢復了過去那樣的交往和長談。

  裴陽告訴我,被審查的這三年,使他懂得了人世滄桑,「既然連拿破崙那樣偉大的人物都能夠失敗,我的失敗算得了什麼。」他一直很崇拜拿破崙。塔維爾的《拿破崙傳》和約翰·霍蘭羅斯的《拿破崙一世傳》,他都讀得滾瓜爛熟。「不要以為我沒有像別人那樣多愁善感的心,」裴陽喜歡重複拿破崙對他的情人所說的那句話,「我是相當善良的人,但是我從少年時代起,就盡力使這顆心弦平靜下來,以至現在它不發出一點聲響。」他用了很長時間和我討論拿破崙,使這個平常只出現在「拿破崙酒」酒瓶上的金印飾像,成了一位活生生的、至今還影響著像裴陽這樣命運的人的精神偶像——一如裴陽曾是我的精神偶像一樣。

  拿破崙的戰略天才使得元帥們成了他的意志的最準確的執行者,但同時又不妨礙他們在戰場上發揮獨創性,善良的目不識丁的勇士勒費佛爾,冷酷的鐵石心腸的貴族達瑪,威風凜凜的騎兵將軍繆拉,製圖專家貝爾蒂埃,所有這些人都是出色的有獨創精神的戰術家,他們養成了一種完全獨特的軍人的大無畏精神。有一次,當人們對拉納元帥多次率領驃騎兵團衝鋒陷陣的英勇行為表示讚賞的時候,在場的拉納卻帶著遺憾的神情喊道:「一個驃騎兵,到了30歲還沒有被打死,這不是驃騎兵,而是廢物!」他說這話時才34歲,兩年以後,他在戰場上被炮彈擊中陣亡了。裴陽講到這段時,把他的帽子脫下拋向春天的天空,「拿破崙親自選拔的最高將領,就是這樣一些人!」然後他興奮地形容有一次格勒諸布林保皇黨人在逃出城前試圖把大門鎖上,「我只用我的煙盒就敲開了這些門。」拿破崙這樣說起這件事,後來他想了想後說,他用不著拿煙盒去敲,「只要他一走近,大門就開了。」

  談起拿破崙一生的功績,裴陽這樣敘述道:

  「人們有什麼可感謝我的呢?我上臺的時候他們是貧困的,離開時他們也是貧困的!」——這句話是滑鐵盧戰役之後有一次拿破崙脫口而出,當時很多建築工人包圍了宮廷,要求拿破崙留在皇位上。權力與榮譽——這就是拿破崙個人的激情,同時權力甚至超過榮譽,儘管遭受了慘重的失敗,他在治理國家,煥發人民才智和運用戰爭藝術方面,完全是超群絕倫,偉大之極的。他的偉大,不但在於他那些最出色的業績具有永恆的重要性,而且更在於他在創始以至完成所有這些業績中投入了雄偉非凡的力量——這種力量,使得遍佈他後半生征途上的那些巍然屹立的紀念碑,雖然飽受狂風暴雨的摧殘,卻還是雄奇壯麗。屈於奴役之下的民族不可能有這樣的成就,人類畢竟不以最高桂冠授予那些謹小慎微,知難而退,毫無建樹於後世的庸碌之輩,而是把它授予胸懷大志,敢作敢為,功勳卓著,甚至在自己和千百萬人同遭大禍之際還主宰著千百萬人之心的人,拿破崙就是這樣一個奇跡的創造者。這個駕馭法國革命,改造了法國生活的人,這個給義大利、瑞士和德意志的新生活奠定了廣泛而深厚的基礎的人,這個發起了十字軍東征以來最偉大的行動,這個最終把千百萬人的思念引向南大西洋那塊孤獨岩石小島上去的人,必將永遠立於人類歷史千古不朽者的最前列。

  當裴陽談到他可能會因為政治上的禍患而離開他生活學習了近20年的復旦大學時,他又和我提起拿破崙,並且情不自禁地背誦起拿破崙與近衛隊告別時的最後演說:

  「士兵們,你們是我的老戰友,我始終陪伴你們走著光榮的道路,現在我必須同你們分別了,我可能還會留在你們當中,但是那樣殘酷的鬥爭就要繼續進行,法國還會自相殘殺,我不能夠再去撕裂法國的胸脯了。不要為我惋惜,我負有使命,為了完成這個使命,我同意活下去,這個使命就是向後代述說我和你們共同為法蘭西完成的偉大事業,我想擁抱你們所有的人,但是,還是讓我吻這個代表你們全體的軍旗吧……」

  拿破崙不能自已,他的聲音中斷了,他擁抱和吻了旗手和軍旗,然後與近衛隊告別,迅速走出去,坐上馬車。馬車在近衛隊高呼「皇帝萬歲」的口號中疾駛而去,很多近衛兵像孩子一樣哭了。

  裴陽讚歎道:「拿破崙就是以這樣一種現實態度,剛毅地接受了他命運中這個致命的挫折,他忘卻了自己隕墜的痛苦,力求消除別人渺小得多的憂傷;他一生中表現得最偉大的也許就是這一次:當他登上船舷,踏上這艘即將把他載去聖赫勒拿島過流放生活的『諾森伯蘭'號軍艦時,艦上全體水兵屏息肅靜。這位偉大人物脫下帽子,接受敬禮,然後以堅定的語調說:『將軍,我來了,聽您的吩咐。』」

  裴陽說他不會像一條喪家犬那樣離開復旦,「我踏進復旦時,還不滿18歲,是全上海市僅有兩名免考保送入復旦的高中畢業生之一,那時我是師大附中的學生會主席,復旦使我從青年走向成年,復旦給了我許多美好的回憶。」裴陽在淮海路的無數次散步中和我說:「有一次,我在夜色中走出家門,來到復旦登輝堂,我用冰涼的前額去緊貼李登輝校長同樣冰涼的大理石雕像石座,我想,只要可能,我絕不離開復旦;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必須離去,我會像拿破崙一樣灑脫地向這哺育了我的校園告別。復旦可能恨我,因為那份紅頭文件玷污了它的榮譽,可是我愛復旦,我真的很愛復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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