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五一


  在課堂上,當我的心像揣著小兔子一樣怦怦跳動,我的臉在發燒發燙時,我很驚訝我根本沒有想到裴陽,沒有一根神經把那張大掛圖和他本人聯繫起來。我初戀中最高的願望,也只不過是他能拉起我的手,並且給我一個真誠的、深情的吻。後來才證實連這一個吻也是永遠不存在的。

  整個求學大連期間,裴陽始終是我的青春偶像,是我瘋狂、熱烈地追求和愛戀的唯一。那時我在學校像一顆明星,優秀的學習成績和繁忙的社會活動使我成了男孩子們心中注意的目標。我當然接到過偷偷寫來的情書,或是晚自修後有人在圖書館外面久久地等我,我遇見過真摯動情的目光,有時候我可以聞到男孩子球衫下面散發出來的汗味和男人味道……但這一切都不能使我心動,我仍然每三天給他寫封信,他的回信也愈來愈勤了。

  他仍然是什麼都談。他在信中和我談尼采的意志主義、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法和薩特的存在主義。他說他對這些哲人一直抱著敬畏之心,他們的智慧因博覽群書與深思冥想變得細密而精練,尤其是因為與美好世界作精神上的交流而染上靈氣。這些神聖的人物,他在信裡寫道:「他們雖然依然附著朝生暮死的皮囊,但他們的靈魂則早已步入到一個美好的永恆的世界中去了。」他說他雖然怕死,但不畏死,「如果祖國需要,我可以隨時去死。」

  在他給我的一封信中,居然開誠佈公地寫道H小集團的某些大學生曾經引起他的某種欽佩,因為他們都是數學系、物理系的理工學生,卻對社會學有著精細的研究,以致於1970年他主持大批判時,竟不知不覺寫上了幾句贊同的批語,幸而馬上撕掉,不然真不知要惹出什麼殺身之禍。

  厚厚的信印著他遒勁的筆跡,一封封地從上海飛到大連我的手中,這些信成了我生命的安慰,每次收到他的信,那種幸福的感覺,就像夏天大連老虎灘初升的太陽一樣,發出朦朧而熱烈的光芒。

  那時的政治氣氛仍然窒息,一到週末,我就帶著他一封封厚厚的信劄,走出城去,留連于山巔水畔,一人獨自登高舒嘯,背屈原的「登大墳而遠望兮,聊以舒吾之憂心……」;背誦白朗甯夫人的詩篇。

  那一時期我確實認為和他的交往是由最精緻的情操和最雋永的幽默組成的,他的每一封信無不帶上天才的烙印。有一次他在信中寫道,復旦新年晚會上別人硬要他唱一支歌,他推不過,於是唱了一支:

  「王老三
  我問你
  你的靈魂在哪裡?」

  「我的靈魂
  在山西
  過了黃河還有二百里……」

  他用「靈魂」代替了這首民歌中的「家鄉」兩字,四座頓時均目瞪口呆,而他則哈哈大笑……他接著在信中說:「靈魂在哪裡,這本來就是當代的一個問題。」

  他說他真羡慕我,能夠隨意去登山觀海,「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他說愛情和大自然,是他人生中的兩座寶殿。而現在他又有了文學這一道照亮生命的光芒。他常常在信中用他奇特的工楷寫到愛情兩字,我則除了給他寫過白朗甯夫人的那首詩《我的棕櫚樹》外,再沒有斗膽公開地寫到愛情——儘管我給他的每一個字,都代表著我對他熱烈癡迷的愛。

  有一次我這樣寫給他:

  「今天終於搞到了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波濤豐滿的喧響把我帶入柏拉圖的幻境——啊!但願你雄勁和堅定的槳能助我越過這洶湧浩瀚的生活之海——在與旋渦與礁岩搏擊之後,終能抵達必然的彼岸……為理想殉難的人,不管是英勇地死於刀刃之下,還是悲苦地死於螺旋形歷史思維的淵源之中;不論他沉溺于最初奔赴時驟起的颶風中,還是窒息在最後一步途中突來的旋渦裡,他們都是不朽的。因為他們帶著崇高的理想信念而死去。」

  裴陽!你教我吧!教我怎樣生?教我如何死?

  《命運》一曲奏完,我已是淚水湧流,裴陽,只有你,才能使我理解什麼是命運,什麼是生與死。你的力量比這首交響樂的力量更大,你明白麼?

  ……

  在我畢業之前的半年,他在信中寫到貝多芬的遺囑,他寫道:

  「貝多芬的遺囑中隻字未提琪夏爾蒂和她給自己帶來的隱痛,但這畢竟是他自殺的原因之一。這是貝多芬精神發生嚴重危機的時期,也是他一生中一個昏暗的收縮點。正如黑格爾所說:只有通過這個收縮點,人,才能確信一個更高貴的存在。」他說貝多芬在情意纏綿、簌簌淚珠的失戀中居然也寫出了《英雄交響曲》,但畢竟「愛情帶來的痛苦超過世界上任何痛苦。」和所有的書信一樣,他並未把我們兩人的事在筆下置於愛情之說,他從來沒有寫過「我愛你」、「我想你」之類的話。有一次,我在提到爭取畢業後回上海時,他回信寫了句:

  「在人的感受上,美好事物的嚮往比美好事物的獲得更美一些」,他信中總是有種微妙的情愫,使人捉摸不定。但是我無法證實他不愛我。正如人有權用他自己的方式表示對上帝的信仰一樣,也有權用他自己的方式表達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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