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三


  沒有一個人對那只牛皮紙袋感興趣,區裡的人也是一樣,所有管人事的幹部臉上都掛著一具同樣的面罩。你一跟他申訴,他就重複著同樣的話:「要相信群眾,相信黨嘛!」我恨不得把他們碾為齏粉!只有一個叫張興東的,他管過我們北橋幹部子弟學習班,對我說了一句認真的話:「你又糊塗了!檔案裡的東西,不經上級黨委批准,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地往外拿呢?」我絕望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淚流滿面,我才18歲,我的一切都已經葬送。隨便我走到哪裡,別人一看到我的檔案,我就立即變成一隻魔鬼。我就是魔鬼,因為檔案袋裡躺著一隻魔鬼。而我的全部關於未來的想法,都是由天使般的幻想和憧憬構成的。我不想活了。怎麼死法?去買安眠藥?一瓶藥量夠不夠?用不用寫一張遺書?淚水迷蒙中我想像當別人看到我已經成了一具屍體時的情景。最難過的是爸爸媽媽,還有姐姐妹妹,還有黑龍江的邵燕琴和排裡的戰士。但那只檔案袋還在連長手上,魔鬼仍然在裡面發笑,我的死並不能夠驅逐那只魔鬼,只能證明我的軟弱和無能。

  唯有一個辦法:當兵去!

  我們瑞華公寓大樓已經有不少幹部子女穿上了軍裝。住在八樓的修曉南在父母的老家山東煙臺插隊落戶,她父親寫信把她招了回來,告訴她武漢軍區正在招兵,她父親的老戰友是軍區副司令員。

  「和我一起去當兵吧!」修曉南是我小學和中學裡的同班同學,從小就是好朋友,她十分同情我的遭遇,「軍隊裡不管你什麼檔案,只要他們一吸收你,立即就會設立一份新的檔案!」看來這是唯一的出路。

  我們倆匆匆地準備了一些路上吃的食品,又跑到外灘買了兩張開往武漢的長漢輪船票,船票比火車票便宜多了,只要6元錢一張。第二天就可以動身了,說不定,等下次我們再回到上海,已經是身穿軍裝,英姿颯爽的女戰士了。

  我拿著船票,心情頓時好了許多。世界上沒有比參軍更吸引我的事情了!不僅是為了換一隻檔案袋,更重要的是我從小就一直夢想著穿上一身軍裝。《紅肩章》已經被我翻爛,蘇聯軍校生的生活讓我嚮往不已。初中時,我就希冀著等高中畢業後考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帽徽領章在閃閃發光,強烈地誘惑著我,我和修曉南擁抱在一起,我多麼感激我兒時的夥伴,在我已處絕境時給我帶來了一片希望!我的好友修曉南現在美國夏威夷大學。

  那天下午,裴陽突然來了電話,讓我到復旦去。我這才意識到我仍然是如此瘋狂地愛著他,我愛他就像愛我的生命一樣。我立即跑到復旦,啊,枝葉扶疏的復旦校園!我心中多麼渴望他再和我並肩散步!我要和他告別了,等下次再見到我時,我已經是一名軍人,說不定,我還能進入軍事學院學習。我興奮地推開他辦公室的門,他看上去好像瘦了些,白皙的臉顯得更白了,那雙漆黑的眼睛凝視著我。

  「你應當回兵團去,檔案並不像你想像得那麼可怕……政治運動是朝夕變幻,不可預測的……也許你的檔案會成為對你明天的更有力的證明。」

  他總是精確地預測到未來,他的語氣中含有一種悲劇性的力量。1971年林彪事件的爆發,摧毀了千千萬萬人的政治幻想和宗教般的狂熱。你是多麼正確啊!我的裴陽!你一直有一顆隱隱不安的心,伴隨著你頭腦中千百幅歷史的畫卷和思索帶來的嚴密邏輯。不過我不能回去,回到兵團就等於回到黑暗,一切勞作都將失去樂趣而變為一種奴役,何況我馬上要去當兵,新里程的序幕就要拉開。

  我正要告訴他我要去當兵,只見他揮了揮手煩惱地說了一聲:

  「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些,你趕快回兵團去,21天的假期,你只剩下3天了。」

  我想辯解,我有一肚子的話要告訴他。但是,我一路奔向復旦時滿懷著的愛,被他那冷漠的眼光堵塞住了,我聽到他說了聲:

  「你回去吧,今後不要再到復旦來了。」

  一陣寒噤透過我的全身。在55路公共汽車上,我緊握著車頂扶手,身子隨著顛蕩的車身搖晃。淚水順著我的臉流到胳膊上,又順著胳膊滴落在地上。最近一個時期來我的眼淚已經太多,我向來不是愛流眼淚的女孩。我不敢相信就這樣和他分了手,不敢相信那道照亮了我苦難青春的光芒就這麼迅速地黯淡下去。

  回到家裡,我重新讀著他寫給我的每一封信,一邊讀一邊流淚,然後把信包紮好,放進後房間那個放著我在市委機關幼稚園時穿的制服的小壁櫥裡。

  難道人的長大,就意味著要遭受苦難和折磨?

  第二天,我拭幹眼淚,和修曉南登上開往武漢的長江輪。修曉南是個長得端莊可愛的女孩子,戴著一副眼鏡,比我小一歲。她父母親都是作家,小時候我常去她家借書看。她和我一樣是中隊委員,但她比我幸運多了。有一年,蘇聯海軍軍艦抵達上海黃浦江停留訪問,一位蘇聯海軍把她高舉在頭上讓記者拍照,這幅照片在全國許多報紙上都刊登出來了。以後每次有外賓到上海,學校總是讓她捧著鮮花去機場迎接外賓。她還見過赫魯雪夫、班達拉奈克夫人以及許多世界各國元首。不過現在她像從山東煙臺農村回來的傻大姐,她的上海口音都帶上了山東腔,比如山東,她不叫「山東」,叫「陝—董—」;煙臺她也不叫「煙臺」,叫「眼—台—」。她甚至會說什麼「俺那個村……」,她講她一年來一共掙了65塊錢,還有不少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要拉她和自己的兒子配親。

  「現在可好了,」她說,「我再也不回山東了。」我們倆倚著輪船欄杆,望著滾滾長江,滿懷著美好的希冀和憧憬。經過兩天兩夜的航行,船終於到了武漢,已經是晚上10點了,我們立即上岸直奔武漢軍區。

  軍區大院高牆矗立,警戒森嚴。站崗的哨兵硬是不讓我們進去,說周副司令員在開會,還沒有回來。我們倆饑腸轆轆地在牆外徘徊,一直等到12點,哨兵還是講沒有回來。我馬上警覺地意識到哨兵可能是在撒謊,武漢大軍區招兵,一定有許許多多不願讓子女下鄉的父母把孩子招回城市,讓他們一人手裡拿一張白條奔向這所大院,找父母親的老戰友、老上級、老部下。到那些首長們實在難以招架時,當然可以使出一個最簡單的花招:讓站崗的謊稱不在。我和修曉南商量後,倆人立即決定,跳牆進院,一定要見到周副司令員!

  我們跑到遠離哨兵的大院北面,那裡樹叢茂密牆底雜草叢生,修曉南踩上一塊石頭,緊緊地扒住磚頭裂縫,彎下腰身,我脫下鞋子爬到她的背上,用手指去摳牆頭,牆上插滿了一排排尖銳的玻璃,手立即被劃破,流著鮮血,我顧不上這些,連連催促修曉南挺起腰身,現在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院內的情景了:不少小樓的燈還亮著,門前停著黑色轎車和吉普車,我下意識地感到周副司令員一定在家。我爬上牆頭,避開玻璃碴,咬了咬牙,像武俠小說中的俠客那樣,屏住呼吸,用力往下一跳,打了個趔趄,就站到了軍區大院內。修曉南怕眼鏡被摔碎,不敢跳牆,她讓我拿著紙條去找周副司令員,如果在家,就讓他到崗哨警衛處來領她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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