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 |
四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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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母親那時已經到黑龍江呼瑪縣河南屯插隊落戶,上海家中只有奶奶和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妹妹。我身上的錢根本不夠我買從黑龍江到上海的來回車票,我心裡想:回上海找那些狗養的算帳,也沒有理由叫我因為買車票破產。我四處警惕著,一看到穿列車制服的人過來,就拼命擠著往另一節車廂跑。 總算太太平平地到了瀋陽,半夜裡列車飛馳過黑山大虎山站時,突然聽見有人叫開始查票了,不知為什麼列車上專門愛深更半夜搞查票。不過這倒正好符合我的心意,我可以躲到車廂廁所裡去,那裡半夜的利用率遠遠不如白天,也不引人注意。我立即警覺地貓著腰,鑽到車廂盡頭,一扭身溜進了廁所,反扣上門,心裡緊張得撲咚撲咚跳著。這個不到一平方米的小天地臭氣熏天,到處濕膩粘滑。我用力打開長滿鐵銹的窗子,才算透過一口氣來。列車轟隆隆地賓士著,猛烈碰撞著的金屬聲撞擊著我的心靈。我想起在復旦校園和裴陽並肩散步時背誦王國維《人間詞話》中的人生三境時的情景,不由得自嘲地苦笑:躲在車廂廁所裡逃票,也算是人生一境吧! 我把頭伸出廁所的窗外,望著遠處剪影式的黑黝黝的連綿大山,列車在黑夜中穿過幾個大山洞,不一會兒開到了錦州。錦州是個大站,絕不能讓別人看到自己!我放下窗子,忍著滿肚翻滾的陣陣噁心,側著身子縮在廁所的角落裡,緊緊地貼著廁所牆壁,心裡不住地念叨:快開吧!快開車吧!過了幾分鐘,車身又輕輕一搖,緩緩開動了,我急忙打開廁所車窗,把頭使勁伸向窗外大口大口貪婪地吞吐著新鮮空氣。到錦西時,天已經濛濛發亮,重疊的大山峰巒中現出一絲魚肚白。我睡眼矇矓地算計著,再過兩個小時就到天津了,到了天津,離上海就不遠了,可以在天津溜下車,再換上一列快車…… 正在這時,「砰!砰!砰!」一陣廁所的敲門聲把我嚇得心驚膽顫,「開門!開門!」聽上去是哪個乘客急著上廁所,大概他已經在門外等了很久,終於不耐煩了。我嚇得大氣不敢喘,竭力屏住呼吸,驚慌地聽著自己的心跳聲。挺身出去?換一個廁所?天已大亮,再遇到查票的怎麼辦?這樣屏了足足有三分鐘,我決定出去。正要打開門,突然聽到一個尖銳的女人嗓門:「開門!誰在裡面哪?」接著是一串摸鑰匙的叮噹聲響,我立即意識到,大事不好,那位憋不住的乘客把列車員找來了!我昨晚一夜都不在車廂裡,她一開門就會看到我的臉上寫著「逃票的」三個字!前面就是綏中車站,我的小姑夫就在綏中當營長,我可以去投奔他!不容再有片刻遲疑,就在列車緩緩減速,鑰匙已經在鎖眼裡轉動的那一刹那,我一腳踏上馬桶沿,蹬上廁所視窗,然後使出全力向外縱身一跳…… 事後我常常想那一跳就像在中學體育課上的跳遠一樣,我的跳遠總是得五分,我沒有摔傷,只是前額和手掌讓鐵路的基石擦破了一層皮,衣服被窗鉤劃破,一書包的饅頭摔得滿地都是。遠遠地望著前方已經停靠進站的火車,我距車尾還有幾十米遠,誰也不會到這裡來捉我,我終於舒了一口氣,爬起來去揀起最後一隻饅頭,迷迷糊糊剛咬了一口,突然間被一陣風馳電掣的巨響震懵,原來是又一部列車從我身邊擦過呼嘯而去!由速度帶來的內向力差點兒把我整個兒捲進車輪底下去!我用十指拼命摳住路基的鐵軌,頭髮在列車颶風中飄散,我緊緊地屏著呼吸想:如果我被火車軋死了,我最後的幾個字是:「爸爸、媽媽、裴陽……」 我從路軌上爬了起來,這是一個晴朗天空的早晨,小鳥在枝頭鳴叫,我沒有一張火車票卻已經到了綏中。我掏出一本小筆記本,找到兩年前我記下的小姑夫的位址,由於不敢從車站出去,沿著鐵軌又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來到我小姑夫的軍營,他把我教訓了一頓,掏出一百塊錢硬塞進我手裡,然後用吉普車把我送進綏中車站,堂堂正正地買了票把我送上火車…… 我一走出上海火車站,沒有乘坐開往常熟路瑞華公寓的15路電車,卻乘上55路公共汽車直接來到復旦。一切仍然依舊,連初春的柳枝也和一年前同他散步時一模一樣。我跑進國際關係系的紅磚樓,一口氣登上四樓,推開他的辦公室門,就這樣帶著額頭上還在滲血的傷疤和刮得襤褸的衣衫,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他大吃一驚,從辦公桌後面站起身子,呆呆地望著我,並沒有興奮的表情。這就是我日夜思念的裴陽!我回來了!你怎麼啦?! 「我回來了,來不及寫信告訴你……」於是我站在那裡告訴他學校把材料塞進了我檔案的事,還有兵團五好戰士也被拉下來了。我還告訴他我要去找學校算帳,我要用全力去澄清我自己和我的檔案袋。 他像以前聽我講話時一樣,一邊沉思,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沉默了許久,他用緩緩的、但是極其沉重的口氣說:「你以母親生病的名義擅自回來,並且是不買車票扒車跳車回來,這是流氓無產者的行為。」接著,他解釋說流氓無產者是一種未開化的、處於半野蠻狀態的為所欲為的人。我心裡想流氓無產者又沒有檔案袋,學校暗地整我,我當然要回來算帳。「你為什麼不能先寫封信給學校呢?」他慎重地說,「也許寫一封信比你回來更有用……大家都在兵團,你一人回來了,別人會怎麼看你?」 「不管別人怎麼想我,我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我在那裡幹得好好的,營裡還要提我當宣傳幹事,一夜之間我成了全連唯一一個有歷史問題的人!……」我哽咽了,話堵在嗓子裡說不下去,「……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我就不回去了!」「怎麼?!你不回去留在上海幹什麼?……到里弄加工組踏縫紉機?拆紗頭?……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很有理想的人,你讓我很失望。」 他在辦公桌後面那張可以旋轉的皮椅裡坐下,臉色蒼白,有點發青。這種冷峻的神情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我的視線落到他辦公桌上幾大摞的材料上,很多檔上勾了紅圈。我突然產生一個念頭:他可能也是每天把一大摞一大摞的材料,塞進H小集團那十幾個大學生的檔案中去的吧? 「我走了。」我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的辦公室。回家的路上,我的心陣陣發疼,猶如幾十隻尖錐在那裡猛紮。我思念了一年,渴望了一年,我差一點被火車軋死。幻想中的他應當是驚喜地撲向我,聽我娓娓講述,和我一起氣憤,一起為一年來我在兵團所經歷的一切或喜或泣。我仍然需仰著頭望著他,我所見到的應當是充滿著感情的、聖潔般的臉龐,就如最初他給予我的令人無限感動的同情一樣。可現在他像一座冰冷的雕像,還說什麼我像流氓無產者! 第二天,我急忙找到學校去,連老奶奶為我準備好的早餐都沒有吃。裴陽的話很快得到了驗證:我回來比我寫一封信更沒有用。老三屆的學生已全部去農村工礦,工宣隊和軍宣隊在一年內也全換了人,整個校園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我好不容易打聽到那個姓張的跛足矮人——負責分配的造反派老師的地址,他臉色很窘迫,一面結結巴巴地大聲說話,一面向空中噴射唾沫星子:「我不知道!……檔案裡塞了材料?不是我幹的。你可以去找區委問問,……學生的全部檔案都送到區裡審查過。」但是從他那張漲紅的臉和面部肌肉歪扭的表情,我一看就知道是他幹的! 「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幹的!我的檔案一直在你手裡!」我憤憤地說,「你聽著!你帶著這條跛腿見上帝的時候,會為你曾經殘害了一個人並且毀壞了自己的靈魂而發抖!」 把這樣一句話給他,我覺得就夠了。 我又找到中學負責人,他攤開兩手說:「你讓我怎麼辦?那只牛皮紙袋在黑龍江,又不在我手裡,我從來沒見過。我到學校只有五個月,你怎麼可以要求我去討回你檔案袋裡的東西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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