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四


  我找到了4號樓,周副司令員果然在家裡。他身材魁梧白髮蒼蒼相貌威嚴,一副將軍氣派,他立即叫警衛員把修曉南帶進來。

  我們倆坐下,接過他剝開的橘子,聽到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們發懵了:

  「招兵工作已經結束,你們來晚了,一個指標也沒有了。」我的腦袋嗡嗡作響,又完蛋了!整個晚上我像傻了似的一言不發,修曉南又和周副司令員說什麼我也聽不進去了。在武漢呆了三天后,修曉南對我說,周副司令員的愛人把她介紹到武昌一家鎖頭廠工作。「你是兵團的,阿姨講沒有辦法調檔案,我爸爸已經去電報讓縣裡馬上把我的檔案寄來。」她睜著那雙秀氣善良的眼睛望著我。

  「我不回去了,你一個人乘輪船回上海吧。明年還會招兵,以後我只要一有辦法,就寫信告訴你。」

  我像一隻喪家犬似的回到上海,淚水已經罄盡,我不知道哭,也不知道笑,我想起茨威格的話:「我的神經像鋼纜,但鋼纜有時也會崩斷。」我獨自去了淮海路襄陽公園後面的那座教堂。那兩個天藍色的圓頂和聳立著的十字架,從兒時起就每每讓我感到頭昏目眩。我悄悄打開教堂的邊門,平生第一次走進了教堂。殿堂裡空空蕩蕩,那些按聖經故事製成的彩色玻璃窗,已經被砸碎了,風呼呼地刮進來,像一支歌似的在祭臺上迴旋。我腦子裡響起了《牛虻》中蒙太尼裡主教的聲音:「亞瑟!……那水是深的……」我抬起頭,默默地望著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愛情、死亡,走錯了路之後可以從頭再開始生活的神秘途徑使我眼花繚亂;天堂諸神迎接被惡人趕出教堂的靈魂的風歌,震動了我的心弦。我神魂顛倒地走出了教堂,默默無言地躑躅在淮海路上。好像一位明白了一切的老哲人一樣。我並不是說那一天已經決定了我的命運,但是,裴陽也許是對的,我別無他路,只能再回到兵團去。

  我在上海和奶奶及兩個小妹妹一起過了幾天懵懵懂懂的日子,之後,買了張火車票,回北大荒去了,就好像一個人把自己的皮運到市場去,沒有什麼期待,只等著被剝似的。

  回到連裡,邵燕琴已經被調到團部武裝連,我因為目無組織紀律,超假兩個星期,被解除了班長職務,而且帶有懲罰性質地被分配到離連隊十幾裡的畜牧棚去放豬。那確實是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心裡在淌著血,沒有一個人可以訴說,裴陽仿佛成了上一個世紀的人。伴隨著我的只有黑色灰色白色嚕嚕叫喚,用嘴拱野草吃的幾十隻豬。我每天獨自一人放豬、喂豬、起圈,成了一個滿臉憂愁的地地道道的豬官,後來索性連鋪蓋也搬到了豬棚。有一天下班,我揀起畜牧棚中一張包裹糠餅的報紙,攤開一看,那是一張《人民日報》國際版,內頁有一個小角落裡登載著美國總統尼克森的就職演說誓詞,有一句話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靈:

  「自由的精髓在於我們每一個人都能參加決定自己的命運。」

  我小心地剪下那塊報紙,藏在身邊。從那以後,這遼闊的荒原和一欄豬群,竟然不再使我沮喪,我心中又有了一股激情,一股期待著什麼的願望。冥冥之中有另一個美好的存在,就像地平線處的海市蜃樓,在我孤獨封閉的靈魂中透過一股清風;像北大荒壯麗無比、金鱗滿天的霞光,萬木復蘇,生靈雀躍。我為什麼要讓自己消沉下去?我不是可以照樣讀書嗎?我不是可以盡情欣賞這美好的大自然嗎?放豬難道不是最無拘無束、無人管制、最自由的工作?我能照看好我的豬群,同時我也能獲得一種樂趣,一種不虛度光陰的樂趣!

  我開始一手拿著趕豬鞭,一手拿著書本,在「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遼闊荒原上或吟誦背詩,或放聲歌唱。在上海市少年宮合唱隊,我訓練出一副脆亮的高音嗓子,我唱著《山楂樹》、《紅河谷》、《三套車》和小時候所有會唱的歌。有時候摘幾朵原野上的鳶尾花,編成花環戴在頭上。更多的時候,我是大段大段地背誦唐詩宋詞。我借助中國古代智慧的瑰寶和氣貫長虹的詩句,來一掃我心中積鬱的黯然神傷及失戀痛楚。記得最清楚的是在一個淅淅瀝瀝地灑著小雨的黃昏,我站在優哉遊哉噘嘴吃野菜的豬群中間,大聲地、一字不漏地背誦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
  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
  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動,怳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
  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我太喜愛李白的這首詩了!媽媽說我三歲起就會背誦唐詩,但我直到現在才剛剛開始理解中國古代詩詞的靈魂。我不由得想起臨來北大荒之前,我和裴陽在迷人的春風中散步,走在由復旦通向江灣鎮五角場的小徑上,我問他:「何謂『書不讀秦漢以下,駢文是文章之正宗。詩要學建安七子,信學六朝人小劄'?」裴陽說這是茅盾先生一踏進商務印書館時說的這句話,氣度不凡,使那些瞧不起他的董事們大吃一驚。秦漢以上即《大學》、《中庸》、《春秋》、《左傳》、《離騷》……以下即《西廂記》、《水滸》等。他說茅盾先生對秦漢以上之文的造詣是很深的。後來我們在五角場一邊吃一毛五一碗的菜肉小餛飩,我一邊聽他講述史可法。他說史可法的老師在風雪破廟中發現他及他「石破天驚」的文章,推薦這個貧寒弟子入朝。後來老師蒙冤入獄,史可法探望唏噓而泣,老師破口大駡:「國破如此,匹夫何以涕淚?!」史可法冰凍脊骨,牢記師之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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