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 |
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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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星期後,正是麥收的季節,我和排長邵燕琴正領著十幾個人在麥地裡喂康拜因,為了趕在大雨來臨之前把麥子全部割下脫粒入倉,我們已經突擊了三天三夜,身上的汗水和穀粒揚場機噴出的麥殼灰塵粘膩在一起,我們都成了泥人。餓了咬一口饅頭,渴了喝一口水,幾十個小時不息地守在轟轟作響的康拜因前,把一捆捆的麥子往裡丟。第三天黃昏時分才終於「喂飽」了康拜因,已經累得半死的我們爬上高高的谷堆麥垛,橫七豎八地躺下。連裡那時怕知青談戀愛敗壞連風,規定男女排分開作業,我們這個作業組全是女的,連康拜因手也是個四十多歲的山東女職工,因此,我們十幾個女孩子就肆無忌憚地索性解開衣扣,扒開粘滿麥粒灰塵的上衣,露出一隻只雪白的、粉紅色的、淺綠色的乳罩,讓我們的肌膚沐浴在北大荒黃昏的微風裡。 我們就這樣人人裸露了上半身躺在麥垛上,像睡死了過去一樣。突然,迷朦中遠處傳來一個聲音:「信!……周勵!你的掛號信!……復旦大學來的!」我們十幾個女孩子驚嚇得一骨碌爬起來,匆匆地扣上上衣鈕扣,通訊員的自行車已經騎近了。那是我印象中最美好的一個黃昏,緋紅的晚霞照著一望無際的金色麥田,飄忽的雲霓在遠處地平線上呈現出一片海市蜃樓的奇觀。當我們嘰嘰喳喳在慌忙中扣上鈕扣時,我發現每一個女孩子的胸脯都是那麼雪白,這些在城市裡長大的嬌嫩的姑娘啊,命運給我們什麼,我們就得承受什麼。 我跳下麥垛,心臟顫抖地接過那封掛號信,匆匆地拆開,郵包內是一本蘇聯小說《你到底要什麼》,書中夾著三頁信紙。他在信中寫道: 「對你所表明的善意,我十分感激。我對愛情有很高的要求:第一,忠誠;第二,精神世界的美;第三,才華。正像我對人生的態度一樣,愛情是兩個相似的天性,在無限感覺中的和諧的交融。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那是沒有什麼錯的。問題在於,你還太年輕,正像我剛和你見面時說的那樣,你對於你所追求的東西,還不甚瞭解……」 收到這封信,我幾天幾夜沒有睡好覺,他沒有說愛我,也沒有說不愛我。但是他明明寫到了「愛情」,寫到了「熊熊烈火」、「兩個相似的天性」這些激動人心的字樣!多麼高貴的循循善誘。我發誓,儘管我的翅膀還很嫩很弱,但我要竭盡全力地拍打著翅膀向上飛,竭盡全力地接近他天性中那種「無限感覺中的和諧」。 面對著北大荒秋季遼闊壯麗的大地,生活賦予了我新的意義:為了我心目中的阿波羅神,我要加倍勤勉奮發,我要無愧於他!無愧於我決心為之獻身的崇高感情! 麥收之後,進入了冬季農田水利大會戰。五十四團團黨委發出了命令,各營各連組織人馬從克山縣步行拉練到位於甘南縣的查哈陽五十五團,開展一場戰天鬥地的查哈陽農田水利大會戰。出發前按團黨委要求,每個人都交了決心書。我們冒著大風雪,背著行囊,開始了數百里路的拉練,一路上不是唱語錄歌就是高聲背誦語錄。邵燕琴拿著喊話筒,只要她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我們就清脆響亮地應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只要她一拉開嗓子:「世界是……一——二!」我們就引吭高歌:「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來到查哈陽,我們用炸藥和大鎬在凍土塊上挖幹渠,我學會了裝炸藥、點火、一氣幾十錘砸在鋼釺上,用嬌嫩的肩膀挑起一百斤重的盛滿凍土的柳條筐,光是扁擔就壓斷了三根。 晚上,回到冷如冰窖的臨時搭架的地鋪,扒開襯衫,只見肩膀上血跡、汗水和磨破的皮膚上滲出的分泌物已粘糊成一片。我匆匆地擦一擦,又跑來跑去組織連裡晚上的宣傳隊演出。那真是精神亢奮的時期:人山人海,遍地都是十七八九、二十掛零的青年兵團戰士,揮錘、點爆、挑著土筐疾步如飛……此起彼伏的歌聲、語錄聲、豪言壯語的口號和幽默機智、不甘示弱的挑戰聲,和這大雪、凍土、汗水、黃棉襖混成一個至今難忘的查哈陽交響詩。 兩個月的水利會戰下來,共有三個知青被炸藥燃爆時炸死,二十幾人被炸起的凍土塊砸傷。第二年春天,當人人懷念查哈陽,想知道查哈陽在春天是什麼樣子,水是否在幹渠和支渠中流淌時,我們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兵團總部在選擇農田水利大會戰的地塊上出了問題,由於地勢偏高,連一滴水也沒有蓄進。用凍土壘成的幹渠和支渠在春天裡開始溶化,成了一堆堆軟塌無力的爛泥,在陽光底下滲淌著泥漿。方圓幾十裡,到處是橫七豎八的軟土溝渠,既沒有水,也看不到一個人。我們的血白流了…… 那年冬天,從查哈陽大會戰回到連隊後,立即開展了全團性評比活動。我被連裡評上兵團五好戰士,並準備申報兵團總部參加全兵團五好戰士代表大會。有一天,邵燕琴高興地告訴我:營部宣傳股看上了我,講我不僅肯吃苦,而且能說能寫,能唱能跳,要調我到宣傳股當宣傳幹事。聽了這消息,我真有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只是很捨不得離開並肩戰鬥了這麼久的班裡的戰士,捨不得離開女一排,更捨不得離開女排長邵燕琴。 可是不久,一個令人心寒的消息傳來了:申報我參加兵團代表大會的報告被退了下來,原因是我的檔案中裝滿了一袋子中學裡的批判《一封信》的材料!我成了有歷史問題的人!消息在連裡傳開,我感到蒙受了極大的侮辱,學校為什麼要將我置於死地?為什麼言而無信?我去兵團前,一個姓張、主管分配的造反派,拖著他那小兒麻痹後遺症的跛腿拍拍肩膀對我說:「什麼都沒有!你的檔案是很乾淨的,我們根據上面的指示,對中學生一律不設什麼檔案,不寒任何材料。」他還露出那口黃牙,對我「嘿嘿」一笑。 ……我只覺得面臨著一個黑暗的洞穴,在憤慨和羞辱之中,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的一切全都完了。我深夜獨自一人跑出「威虎廳」,站在一片茫茫白雪的曠野中傷心慟哭。「回學校去!找學校算帳!讓他們來公函抽調回那批材料!」邵燕琴一邊為我難過,一邊替我出主意,「周勵!你只有18歲!不像我表叔都50歲了,他的歷史問題還礙著我。你要為自己的前途想想,既然上面政策有規定,學校也沒有給你戴任何政治帽子,憑什麼塞檔案?歷史問題?你的歷史還沒寫出一撇呢!」她伸出臂膀,抱住我的肩頭,給痛苦中的我帶來無限安慰。 是的,我不能束手待斃!我要回上海去!我決定立即動身!我向連長請假,當時連裡還沒有一個人回城探親休假,我們來到兵團一年都沒有滿。連長不給假,我只好編造理由說我母親得了急病,又讓上海家中拍來電報,連長看了電報說,好吧!給你21天假,早去早回,準時歸隊! 我沒有什麼錢,每月32元除了吃、零用,還給家裡寄去。幾十元一張從黑龍江到上海的火車票,在我眼裡看來像天文數字一樣貴。我決定不買車票,像「大串聯」時期那樣扒車回上海。我到食堂買了三天吃的饅頭,裝了滿滿一書包,也沒有帶什麼行李,把裴陽給我的信全部小心地包紮起來放進書包,又帶了一本路上看的書,就步行幾十裡來到克山縣火車站,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擠上了南行的列車。 從克山開出的火車十分擁擠,混和著東北大煙嗆味、尿酸味和其它稀奇古怪的味道。我擠在動彈不得的乘客中想,比起一年前剛邁上開向北大荒的列車時,我已經成熟多了。我不再是一個嬌滴滴、溫文爾雅的上海姑娘,我的手掌上長滿了老繭,手臂和胳膊上有鐮刀劃破的刀痕,我挑過一百多斤重的擔子,現在我也可以像一個野蠻女人一樣地逃票、躲開查票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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