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 |
四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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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斯賓諾沙的著作時,我們會產生一種感覺,好像看到一個在靜態中生氣勃勃的大自然。參天的思想樹林,枝頭開滿了鮮花,不斷地搖擺著,但那無法搖動的樹幹卻深深地紮根在永恆的土壤裡。在斯賓諾沙的著作中有一種難以說明的氣息,人們仿佛感到一陣陣屬於未來的微風。他心中有一種真誠,一種自覺的驕傲,一種思想的威嚴,這好像是從祖先那裡繼承下來的一份遺產:因為斯賓諾沙出身於一個殉道者的家庭,而這個家庭當時是被篤信天主教的君主從西班牙驅逐出境的。他的情人的父親由於政治上的罪名,在尼德蘭被處絞刑。你簡直難以想像行刑之前要進行多少準備和舉行多少儀式,長時間的等待使罪犯厭倦得要命,而旁觀者卻有了足夠的餘暇來進行思考,所以別涅狄克·斯賓諾沙對老人范·恩德的被處決是想得很多的,有如他以前由於宗教的長劍而理解了宗教一樣,現在他又因為政治的絞索而理解了政治。 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中的薇拉,就是他自己的夫人——一位伯爵夫人的寫照。她相伴他遭沙皇驅逐,在西伯利亞整整流放了21年。他從來不允許別人憐憫自己,他懷著民主自由的烏托邦理想,一直走到生命的盡頭…… 我每天閱讀到深夜一、兩點,並且寫下大量的筆記。承受苦難、承受生存壓力和笨重勞作的心理支撐越來越強大起來,每天深夜當我吹熄「威虎廳」的最後一支燭光,鑽進冰冷的被窩時,我的心靈又充沛起來,我想起他,默默地念著他的名字入睡,我相信他一定會來信的,一定會來信的…… 他終於來信了!那天下工回來,我正要端水洗臉,通訊員跑進「威虎廳」嚷嚷:「復旦大學!好神氣的信封!周勵!你的信,掛號的!」那時我姐姐已經被分配去了西安,裴陽留校。我一把奪過信,只見「復旦大學」四個紅字躍入眼簾,我又緊張又興奮地撕開信封,一口氣讀完。他寫了整整13頁!在信裡他告訴我他曾經給我寄過信,但不知是兵團信箱號碼寫錯還是怎麼回事,信被退回了復旦,所以這次他用掛號信寄出。他的字寫得很大,是一種遒勁而又很怪的字體,他說我給他寫的三封信,他都仔細地看了,「在那樣艱苦的勞作中,你給我寫了這麼多信,我很感謝。」 接著,他告訴我復旦大學正在開展批判H小集團的運動:「他們曾經是同你一樣有激情有熱情的大學生,怎麼會走上一條反革命的道路呢?就因為他們的腦子裡懷疑一切,他們不相信我們的黨有能力克服困難,他們心懷不著邊際的野心,他們想取而代之。這種悲劇發生在一群二十幾歲的青年學生身上,是值得深思的……」第二天,我又收到了一大包他郵來的材料,裡面是批判H小集團論文選1—5集,其中有一半是他親自撰寫和編輯的,他的信中沒有什麼甜言蜜語,只是鼓勵我好好地幹下去: 「你不要被日復一日的單調勞作和枯燥生活所嚇倒……你提起那個驚人心魄的晨間哨聲,說明你仍然存在著膽怯、怕吃苦。不過,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過了不久,他又給我寄來了批判論文選6—7集,他的文筆極好,不僅在復旦,就是在全國各重要報刊上也早已聞名遐邇,只不過被他所批判的那些思想,和我的思想倒十分相近,有的甚至就是我《一封信》中觀點的翻版。「他為什麼對我給予那麼令人感動的同情,同時又要去批判別人呢?」 我不禁感到困惑,但我深信他是天使,天使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他在第二封信中向我推薦了一批書,其中包括《拿破崙傳》、《我的奮鬥》、《阿登納回憶錄》和《葉爾紹夫兄弟》、《州委書記》、《你到底要什麼》等。「你沒有的書,我可以馬上設法寄來。」他看來對這些書推崇備至。而我,在以後和他接近的18年裡,只要他一講起哪一本書,我就立即像一名橄欖球運動員一樣地撲過去,抱住那本書! 復旦的來信成了我最重要的精神食糧,漫長的夏季鏟地期終於過去了。八月初,全連開展總結評比,我們女一排評出了三名幹得最好、最肯吃苦的戰士,我是其中一名,我馬上被選為班長。排長是連裡指派來的,是一位來自雞西市的女青年,父母都是煤礦工,叫邵燕琴,至今寫下的她的名字,我仍充滿了懷念。她比我還小,只有16歲,紅撲撲的臉上一雙細長的眼睛,她是我所見到的最能吃苦的女孩子,幹起活來又快又利索,和男人沒有什麼兩樣。她是那樣樸實,又嫉惡如仇。 有一次,幾個上海女孩把饅頭丟掉,吃家裡寄來的糖炒米粉,她把饅頭揀起來大罵了她們一頓,然後竟剝了皮吃了下去!這個既能幹又聰明的女排長,本來已經要提升為副連長,連任命書也下來了,但突然發現她的一個遠房叔叔有什麼歷史問題,就永遠也沒有再提拔。我們很快成了好朋友,當看到她那痛苦的神情,我的心真像刀絞般地發痛。和裴陽通信的事,只有邵燕琴一個人知道,她就睡在我旁邊。有一天半夜,「威虎廳」裡大家都睡了,只有我還在寫,她突然爬起來悄悄地對我側過身子說:「你的眼睛在發亮!你一定是在寫情書!」 我從來沒有寫過情書,我決定給裴陽寫我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告訴他,我愛他!我再也無法抑止胸中溢滿的感情,就像無法抵擋春天烏蘇里江的潮汛。我用一張雪白的「復旦大學」的信箋,蘸著我內心湧出的激情寫下白朗甯夫人的一首詩《我的棕櫚樹》,向他正式表白: 「我想你,我的相思圍抱住你, 繞著你而抽芽, 像蔓藤卷纏著樹木 遍生碩大的葉瓣…… 可是我的棕櫚樹呀, 你該明白 我怎願懷著我的思念而失去了更親 更寶貴的你! 我寧可你顯現你自己的存在, 像一株堅強的棕櫚 沙沙地搖撼枝幹 在你的陰影裡呼吸著 清新的空氣 洋溢著深深的喜悅 我再不想你 我是那麼地貼近你 ——我的棕櫚樹。」 等待回信的日子長得綿綿無盡,發出信之後的每一天,我那顆被愛情充滿的心像一隻披著粉紅色羽毛的小鳥,在詩一般的輝煌晴空中翱翔。一個星期之後的每一天,只要沒有我的信我就揪心地失望,有時我會感到萬分羞愧:我憑什麼去愛他?我只是趴在地裡的無數小蟲子中的一個小蟲子。他憑什麼愛我?他身處高等學府,日理萬機,他能給我寫回信,寄學習材料,就已經不錯了。他會不會認為我對他發出的愛情呼喊,是失去常態的自作多情?在上海,什麼樣的女孩子沒有?在復旦校園,他不是令無數女大學生們癡迷和崇拜的偶像嗎?然而,你一旦愛上一個人,你就有幻想。你無法擺脫這種幻想,你無法擺脫罩在你頭上的那個光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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