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 |
三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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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週末,我姐姐一回家就叫:「整個復旦都知道裴陽在和我的妹妹約會!……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認識他的?連我都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啊!見面也只是在全校開大會時,看到他坐在校革委會的一排頭頭們的當中!」 聽到我姐姐這麼叫著,我心頭湧起一股甜蜜的意味。確實,那種輕柔如水,飄忽如夢的繾綣柔情,已經使我銷魄蕩魂。不過,我又清醒地覺得一切是絕對不可能的,再過一個半月,我就要去北大荒,我就要告別上海,可能永遠也不能回來了。啊,在上路之前,遇到一個充滿理想又才智橫溢的人,對人的一生多麼重要!復旦園那爆發枝芽的翠柳,那微波粼粼的小湖,通向五角場的那條幽靜蜿蜒的小路,同他那如和諧的天籟一般的話語……這一切,像春天裡一股清新的風,直吹我的胸襟,麻木、委頓、自卑、迷惘……統統被一掃而去!我要成為一個新人!我要到北大荒兵團去譜寫我新的歷史! 5月9日,正是春風桃李燦若火的季節,我和千千萬萬的兵團戰士一起,離開了上海。裴陽沒有送給我任何東西,只是給了我一大疊印有「復旦大學」抬頭的空白信箋。 「給我來信。」他說。 從上海開往黑龍江的列車,整整晃蕩了三天三夜。從第一天晚上,我就在同伴們鼾聲大作進入睡夢時,一個人偷偷地溜進餐車,借著廚房裡透過來的一點亮光給他寫信。第一封信是這麼開頭的: 「裴陽: 你好。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稱你老師呢?還是朋友?不管怎麼說,我們已經不再陌生了,和你的每一次談話,都給了我一種能承受苦難的巨大力量。而在這之前,你是知道的,我就像受難的普羅米修士,只是手中沒有那一把火,我幾乎要絕望了……」 我寫了滿滿三頁紙,火車一到站我就把它投到郵筒裡。當我投信的時候,把信捧在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多麼幸運的信箋,它能夠回到他的辦公室,回到他的手中……」我吻信的時候,覺得臉在發紅發燙,仿佛海浪親吻著黃金般的沙灘,仿佛山泉洗濯著清波蕩漾的月色。如果說過去和小濟一起散步,我有過和他拉手的朦朧願望,那麼現在我可以說:「愛情,一種真正的愛情,伴隨著仰慕、敬畏和眷戀,已經開始照亮我的人生。它像大江奔騰,奇峰突起,它是海濤洶湧,一瀉汪洋,如氾濫的春水一樣融會著豐富、強烈的生命!」如果我在向他告別時,和他擁抱一下,那該多好!想到這兒,我的心怦怦地大跳起來。我過去全部教養教給我的關於愛情的觀念,和我現在沉浸於其中的感情如此截然不同:這種愛情是如此溫柔繾綣、含蓄雋永,深沉的情懷帶有幾分傷感和憂鬱,就像一朵帶露珠的嫩弱的康乃馨,又有著幾分野氣,甚至性幻想。 列車從哈爾濱轉到齊齊哈爾,又從齊齊哈爾轉到嫩江,最後再從嫩江搭上裝運豬的幾十輛卡車——因為附近有一個很大規模的專業養豬場——把我們送到克山縣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五師五十四團一營二十三連。一個又瘦又小、長得像一隻鳥的當地人,自稱是連長,把我們三十幾個從15歲到19歲的上海女知青領進一個威虎廳一樣的大草棚洞裡,深處是一個大洞,橫七豎八地支著幾根大原木,外面是枯黃的、厚厚的蘆葦草搭起的延伸空間,裡面僅有的是黑爛泥地上面壘起的兩鋪極長極大的土炕。 「歡迎你們到這裡安家!」連長講話很乾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作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他拿出一隻哨子晃了晃,「休息一天,後天清早聽到哨子聲,集合下地!」又補充一句,「這個屋子裡的都屬女一排!」說完就兩手抄在身後走了。 世上再沒有比種地更苦的事情了。單調、重複的動作,從60秒到下一個1分鐘,從60分鐘到下一個1小時、兩小時……直至10個小時太陽下山為止,你始終在作同樣一個動作。這不是動作,而是把你的心臟、你的肺腑、你的血脈、筋肉統統都扒出來,讓每一根骨頭裂開的、刀耕火種般的原始式的勞作! 我們來到北大荒不久,正好碰上6月份鏟大地季節。一眼望不到邊的壟溝長得叫人心裡打顫,毒日頭慷慨地饋贈給每個人,全身像小溪流一樣無止無盡地流淌著汗水。我們像小蟲子一樣趴在一片雜綠、良莠不齊的壟溝裡,睜著大眼睛去分辨什麼是草什麼是苗,然後用長滿血泡的手狠狠地拉起鋤具。十幾裡壟溝鏟下來,背上像壓負著沉重的十字架,抬眼一看,還有十幾裡壟溝在你眼前伸展……北大荒啊!真是又大又荒。不時聽到又有誰誰誰昏過去了的叫聲,你只覺得你的血,你的汗,全部都被這壟溝、鋤頭吮吸、榨幹!唯一能夠使自己堅持下去的,就是精神上的東西。 我一刻不停地想著保爾·柯察金,想著牛虻,好像只有他們才能給予我一股丹田之氣,使我一步一鏟地活下去、幹下去。我也默默地背誦:「……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我多麼盼望裴陽給我來信呵!特別是每天清早,當哨子吹響,我們從迷蒙中驚醒,一骨碌爬起來時,不少女生用上海話講:「心驚別別跳!」真的,對每一個人來說,生存的壓力從來沒有這麼重,就好像每天你一定要背著十字架去翻三座大山,才能活下來,否則就不能活。「今天他一定會來信!」每當清晨聽到哨子,「心驚別別跳」時,我就立即這樣想。 可是他沒有來信,一個多月了,我給他寫了三封信,可他一封也沒有回。每天晚上放工回來,是一個小時的反帝反修軍事訓練,再加上一個小時的政治學習和革命大批判,上炕時已是11點了。集體熄燈後,我在炕頭箱子上架起一支小蠟燭,讀他讓我看的兩本書:海涅的《論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歷史》和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我無法形容讀書時心靈所受到的強烈震動。15、16世紀德國的思想家、哲學家,都是了不起的受難者,翻譯了《聖經》的馬丁·路德的父親是曼斯費爾德的一個礦工,兒童時代的路德經常跟隨父親來到地下礦場,那裡積聚著巨大的金屬礦石,清冽的礦泉潺潺地流著,這幼小的心靈也許在不知不覺間早已攝取了最為神秘的自然之力,或許還受到山中精靈們的魔法保護,也許正因為如此,他身上才凝聚了那麼多的大地靈氣,那麼多的熱情渣滓。 路德雖不再相信天主教的奇跡,但他卻相信妖魔的存在。他的席間演說集充滿著妖魔鬼怪的離奇故事,他本人在困難中就常常以為自己在和具有形體的魔鬼作鬥爭。他在瓦爾特堡翻譯《新約》時,曾受到魔鬼的一再打擾,因此他就拿起墨水瓶猛力擲向魔鬼的頭顱,從此以後,魔鬼對於墨水,尤其是對印刷用的油墨便產生了巨大的恐怖。 榮譽歸於路德!海涅寫道:永恆的榮譽歸於這位敬愛的人物,多虧他拯救了我們最寶貴的財富!我們今天還靠他的善行恩德生活!我們絕不應當抱怨他的觀點的局限性,站在巨人肩上的侏儒當然能夠比這位巨人看得更遠,特別是他戴上一副眼鏡的時候。然而那被架高了的直觀卻缺乏崇高的感情,那種巨人的心靈,這是我們無法取得的,我們尤其不應對他的缺點輕下尖酸刻薄的斷語。 20年之後,當我再看已經完全不同了的裴陽時,所想到的也正是這句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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