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三八


  這使我感到很窘迫,我心底的創傷是因為我被批判過,那種當人民的敵人——不是當你所針對的那幾個傢伙的敵人,卻是當全體人民,哪怕是一個拎籃子上街買菜的老太太的敵人——那種感覺把我嚇得半死,每一張新的大字報出來都讓我膽戰心驚,我這才理解為什麼「文革」一開始許多人就抹了脖子跳了河。但我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錯,於是罪上加罪,我變成態度頑固不肯悔改,直至送進北橋幹部子女學習班。沒有人願意讓更多人知道自己受批判和挨整挨鬥,雖然思想上不肯悔改,但我心理上卻籠罩了一層深深的自卑感,與眾不同感:我羡慕馬路上任何一個普通人,僅僅是因為他們沒有被批鬥過,他們的靈魂不曾受到過攪擾。

  說還是不說?為什麼要把我的傷疤抖開來給這個聞名遐邇、處境完全與我不同的人看?這並不關他的事。

  「我被批鬥過……就在不久之前。」

  「什麼?坐噴氣式飛機?掛牌子?」他露出無比驚訝又不可置信的神情。

  「不,沒有人碰我……但他們貼大字報,搜去了我的日記筆記。」

  於是,我把向《文匯報》寫信那件事和信的內容詳情敘述給他聽。

  他聽完,神情變得十分肅穆,踱著步子沉思了許久,回到辦公桌後面,用手指指著我說:

  「你錯了!你完全錯了!……第一,你對你並沒有完全瞭解和理解的東西去進行批判,這本身就是荒謬的。第二,……」他停頓了一下,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第二,你還很年輕,你做這種傻事,那是會斷送你的整個前途的呀!」

  我的淚水不覺湧上眼眶,我確實不知道我將會面臨怎樣一條道路。中學裡幾千名學生,只有我一人受到批判,這是鐵定的事實。我曾經是中隊長,曾經是優秀學生和班級幹部,不過這都已經一筆勾銷,我覺得一個黑暗的洞穴正張著大口在等待著我。

  而這間屋裡,卻是如此明亮、安寧,四壁書櫥中的每一本書都使我感到陣陣刺痛:如果我能像過去一樣,安靜潛心地大量閱讀,再寫下心得筆記,那該多好!我為什麼要發那封該死的信給《文匯報》呢?我為什麼總想把思想變成行動?我為什麼不僅僅是遨遊在書籍中,然後等待歷史去證明一切?

  我咬住牙關不讓淚水滴落下來,我不能讓任何一個男人看到我在哭,我不是小姑娘。

  「我們出去散散步好嗎?」他提議說。

  初春的時節乍暖還寒,我們並排走過復旦校園的一行行垂柳、一排排紅磚樓,來到登輝堂前。「李登輝,復旦大學的奠基人。」他望著一座年深日久、黑黝黝的銅像說:「我常常來這裡散步。……未經考究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你可以去看看《論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歷史》,海涅寫的,是本出色的書。有可能的話,你再去看一下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小說《怎麼辦》,那些十二月党人的貴族,自願到西伯利亞流放,那些伯爵夫人公爵夫人心甘情願地跟隨著他們的丈夫,十年二十年胼手胝足地度過漫長黑暗的流放歲月,那種理想主義和獻身精神,長久以來一直鼓舞著我……今天的社會,政治風雲變幻多端,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道路都不會是平坦的。你要有一種寬廣的胸懷,如果你再多讀些歷史和哲學,你會懂得:個人的命運是微不足道的,關鍵在於,你是否建立了一個理想?一個目標?」每一個字都好像徑直從他的靈魂深處迸湧出來,燃燒起全部信仰的火焰。也許我並不確切明白他講的是什麼,但是我的胸臆為之掀動,好像有什麼幃幕在我面前揭開,有什麼光輝在我眼前閃耀……我低著頭,一邊走一邊默默地聽著他侃侃地講的每一句話。當我偶爾抬頭,看到他的眼睛時,我發現那裡籠罩著一層沉思的霧。

  我們離開登輝堂,來到復旦校園南部一個小湖邊的時候,他用低沉的聲音說:「孟德斯鳩在《法的精神》中寫道:言語並不構成罪體,它們僅僅棲息在思想裡,有時候沉默不言比一切言語表示的意義還更多,所以無論什麼地方如果制定了言語是罪體這一項法律,那麼不但不再有自由可言,甚至連自由的影子也看不見了。」他在講這句話時往四下看了看,然後沉默了許久。

  我多麼渴望就這麼一直走下去,一直聽他談下去啊!

  黃昏中,鳥兒啼鳴著飛過校園,晚霞把天邊染成一片黛紅色和金黃色。他陪我向化學系樓走去,突然,他問我:「你看過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嗎?」

  我點點頭。

  「那你一定記得他講的人生的三種境界了?」

  我在記憶的河流中搜尋著,一邊回憶一邊緩緩地說:「第一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對!你的記憶不錯!」

  「第二種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種境界: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時我真想叫出來: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這正是你啊!

  我們站在化學系大樓前,他默默地凝視著我,我也睜大眼睛望著他。我心中一種消失了很久的情愫又開始騷動起來,如果為這樣的人去死,我絕不會遲疑。然而晚霞已經消失,我必須自製,必須說再見,必須保持女性的尊嚴。

  他寫給了我他的電話號碼,說如果有什麼事可以隨時去找他。末了,他握住我的手說:「記住,生活的激情很重要,它有時可以彌補才能的不足……不過,你的確是一個很有才能的女孩子……你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不要自卑,不要老是一副受難的樣子。」

  說罷,他便回轉身,消失在越來越暗淡下去的晚霞之中。隔了一個星期,我給他的辦公室掛了電話,我們很快又見面了。又過了幾天,他約我走出復旦大學校園,一直向江灣鎮五角場走去,他總是沉穩地邊走邊談,他的談話融熱烈的情感、精闢的哲理、淵博的知識和雋永的機智於一爐。對他越崇仰我就越感到自己才疏學淺。他自視極高而又不失謙恭,有一次,當我談到我姐姐和她的同學認為他是屬於一種很正派的人時,他說:「正派人」的概念不能使他感到滿足。在他眼裡,「正派人」就是那些智力和道德水準相當於「集體水準」的人。他還說,不必對他有什麼讚揚之辭,「躬逢其盛,躬任其勞」,他說,他總是覺得自己做得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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