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 |
三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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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坐了一個小時,他似乎不願提起他寫的任何一部作品,因為那時報刊上正連篇累牘地批判他的書皆為大毒草,並且誣稱他是由於崇拜巴枯甯和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主義,才把自己的名字改作了巴金。他的侄子一再地試圖安慰他,讓他當心身體,甚至提出讓他不要看任何一份報紙。我則堅信他是沒有罪的,我對面前這個老人像對一座豐碑一樣充滿了敬意。從巴金家裡出來,已經是華燈初放的黃昏了,沒有晚霞,沒有歌聲,我的心中卻充滿了喜悅。我和他一直從武康路走到了永嘉路,在他家門口那棵法國梧桐樹下,我們有談不完的話,但大多時是我在談。我給他背誦《聯共(布)黨史》中的精采片段,和他講那份阻止史達林掌權的《列寧遺囑》,也談對「文革」這場運動的種種焦慮,對當時中央文革小組中的某些大人物的懷疑與鄙視……他總是靜靜地、口角帶著微笑地聽我講,他善解人意,卻不喜歡表達。但是,當你看到他那雙如一頭小花鹿般的烏黑光亮的眼睛正盯著你,一動不動地盯著你,你就無法停止和他談話,無法和他說一聲「再見」。 那年夏天,我們在淮海路、常熟路、永嘉路上一共走了多少遍,我已經記不得了。每天看不到他的時候,我就會想他;每次見到他,我會覺得心怦怦跳,全身的血液在奔騰,可是一和他談話就平靜了下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產生一種渴望,我渴望去拉住他的手,啊,如果能拉起他的手,那該湧起多麼幸福的波濤! 我從來沒有拉過他的手,我們互相連一根手指頭都沒有碰過,他沉靜的個性能夠接受我的任何思想:從《斯巴達克思》到《奧賽羅》,從黑格爾到史達林。當我告訴他,我給《文匯報》寫了那封信時,他一點也沒有表露出任何驚訝和恐慌,好像我早就應該寫那封信似的。我們又一起去看了幾次巴金,我不敢用自己滿腹的疑問去打擾這位正在受難的老人,我深知任何一場嚴肅的談話都會給他徒增更重的思想負擔,我試圖為他倒一杯開水,或是整理一下零亂的房間,儘量少說話地同他一起打發一個黃昏或一段時間。 有一次,他指著一大排空著的書架,那上面放著幾隻藥瓶和雜物,他的胸膛裡發出了嘶嘶的聲音:「那麼多的書,都搜走了!……」那種發自肺腑的悲哀,使我難過了許久。還有一次,他對我的同伴說:「小濟(他的名字),要好好學習外語……外語是人生鬥爭的武器,這是馬克思說的,你懂嗎?」他特意提高了語調,強調「馬克思」這三個字,仿佛這是他對侄子的某種期待的必不可缺的後盾。他瘦弱的身影在房間裡摸索著,常常面對著一大堆檢討材料仰天嘆息……20年後,當我從美國回到上海,看到武康路上那所被層層護衛起來的住宅,心裡真有說不出的萬般感慨,耳邊仿佛又響起了他的嘆息聲。 我的那封信很快被《文匯報》社退回了學校,並且立即掀起了巨大波瀾。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大字報、黑板報連篇的批判檄文中。工宣隊、軍宣隊、造反派如魚貫般地輪流不息找我問話,對我進行審查,將我的學習筆記、日記通通搜去。有一天,學校裡突然刷出了一條大標語:「揪出《一封信》後面的黑手!」有人揭發在武康路巴金住宅門口看到我和小濟,並且說我常常和他在一起。又過了幾天,學校居然出現了批判巴金的大字報,而且宣稱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絕對寫不出如此尖銳、引經據典、政論性極強的文章,後面一定有一個長鬍子的黑手,連《文匯報》也不相信。我氣極了,噩夢整夜整夜地纏繞著我,我生怕巴金會知道這一切,我生怕羸弱的老人會突然死掉……有一天,我從工宣隊的審查室出來,剛跨出校門,一個聲音喊住了我。是他,又是他,他曾經多次地等在離審查室不遠的角落,我一出來,他便追上我的腳步——可是現在,校園裡滿是批判我和莫名其妙地批判他姑夫的大字報,我怎麼能再授人以柄呢? 「等一下!」他跑了上來:「我不怕,你也不用怕……」我不敢回頭望他,我沒有理睬他,加快腳步拼命地走著,直至走到高安路的弄堂口,我猛一回頭,像發瘋似的叫道:「不要跟著我!……不要再和我講話!你明白嗎?你難道不知道這是在害你姑夫嗎?……你難道願意看到別人借著你和我,再往他身上砍一刀?!」 性格向來沉靜的他,被我幾乎失去常態的大叫震懵了,他愣愣地站在那裡,過了一會兒,他一轉身跑掉了…… 他比我高一年級,比我早一年下鄉。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看到那雙如同小花鹿一般烏黑發亮的眼睛。 如果連手指頭也沒有碰過,這算不算戀愛,我不知道。但是幻想的翅膀已經被砍掉,我鬱鬱寡言,心中充滿痛苦,我知道我已經不能再回頭:我不能放棄理性的思索。我渴望有一個比我更通事理,學識淵博的人,把我從思維的一片迷亂之中拯救出來;不管是什麼人,男的或是女的,也不管年紀多大,只要我相信他、崇拜他。 我開始相信別人,不再相信我自己。 輪到我下鄉之前,批判的浪潮已經過去,我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中學裡的幾個女友約我到杭州去散散心,在向北大荒進軍之前,再看一看美麗的西子湖,登一下青翠蔥蘢的南高峰。 我和我的女友們,曾舉著一面小旗,從陝西銅川步行到延安。我們在貧瘠蒼涼、橫亙天際的黃土高原上大聲地向牧羊老人問路,晚上和農民家的孩子擠在一個炕上,我們第一次捧起破碗喝小米粥,我們驚歎農人如牛馬般的勞作和滿野裸露的貧窮。大串連把中國最底層的畫面翻到了我們眼前,當我們展開雙管,歡呼著奔向走了七天七夜才終於見到的寶塔山時,又隱隱地感到理想同現實的距離是如此遙遠…… 沒有什麼事比離開上海更吸引我了,我立即答應去杭州作最後一次「串連」。 在錢塘江大橋上,我遇見了他——裴陽。每當我回想起和他的初次見面,我總會想起日本電影《啊,海軍》中男女主人公在一座大橋上相逢又告別的特定鏡頭。我是我們四個女孩子中最憂鬱的,幾乎沒有笑過。我們在錢塘江大橋上剛剛拍了兩張合影,橋頭堡裡就走出了一個解放軍,他幾乎是奔著跑向我們,一把奪去了我們的相機,然後指著遠處一塊牌子大叫著:「這裡禁拍照片!」說著馬上要打開相機將膠捲曝光。我們急著和他爭辯,並且保證到上海後把兩張禁拍的膠片寄回到橋頭堡,但是他還是堅持要立即打開相機。正在爭執不下時,我們身後響起了一個洪亮的聲音:「解放軍同志,我們是復旦大學的,我們會負責監督執行這件事!」 我們得救了,我們保住了那卷對我們來說十分珍貴的膠捲。我回過頭去仔細地望著這位「天外來客」,他看上去比我大四五歲,身材魁梧,氣質瀟灑,眉宇間充滿一股英氣,特別是那兩道飛向兩額角的濃濃的烏眉和明亮深邃的大眼睛,加上白皙細膩、鬍子刮得很乾淨的面孔,給人一種人品出眾的感覺:「地傑人靈,江南才子。」好帥的復旦大學生! 「我們已經注意你們好久了,你們是從哪兒冒冒失失地闖上錢塘江大橋的?」他邊上的那位同伴問。 「我們直接從蔡永祥紀念館上來的,怎麼?你們倆也偷偷拍了照嗎?」我的一位女友和他的同伴交談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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