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 |
三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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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少女的初戀 油畫上的顏色,由於年代久了,有時候就斑駁了。當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有一些畫會露出最初勾勒的線條:透過一件女人的衣服露出一棵樹,一個孩子讓位給一隻狗,一條大船不再漂浮在海面上。這叫做「原畫再現」,因為畫家「悔悟」了,改變了初衷。大概這也可以說,最初的看法被後來的抉擇所取代,是一種觀察和再觀察的方式。 這是我在這本書裡描摹這些人物的用意。現在顏色已經老化了,我想看一看過去我有過什麼機遇,現在我又有些什麼可回憶的。 我認為我對自己的回憶是一清二楚的。我知道什麼時候,它是可信的,什麼時候是願望或者幻想佔領了生活。而這種願望,這種迫切的願望會導致對實際生活的曲解。 我不是有意過分謙虛地貶低自己的智力,我的智力常常是很高的。 以上是英國女作家莉連·海爾曼著的電影劇本《朱莉亞》的開頭,裴陽曾在我面前大段大段地背誦著這部劇本,並且說上海電影譯製廠陳敘一先生的翻譯水準有多麼了不起。到美國後,我又多次地看了這部在1972年獲奧斯卡金像獎,由簡·方達擔任女主角的電影,它幾乎成了我一生中最喜歡的電影之一。雖然它以二次世界大戰反法西斯為背景,但是那雋永的風格、對友誼和人生的勾畫,卻影響了我一生的生活。我非常喜歡《朱莉亞》,以至於我一到紐約,在人人都需要有個英文名字的時候,我立即把我的名字改為朱莉亞(Julia),她正好與我的中文名字周勵的發音相似。 裴陽有著驚人的記憶力,這是所有知道他的人都一致公認的。他曾經在我面前大聲背誦維克多·雨果的《九三年》、托爾斯泰的《復活》、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亨利希·海涅的《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歷史》、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塔維爾的《拿破崙傳》和保羅·薩特的《骯髒的手》。我之所以羅列這一大串書名,還不包括李白、杜甫、白居易的無數詩篇及屈原的《離騷》,是因為他確確實實、一字不漏地、滿懷著激情背誦過它們中的精采片段,就像沉浸在初見到尼亞加拉大瀑布那種狂歡的喜悅之中。有時背誦到令人哀傷之處,他的聲音又變得無比低沉,就像一把在空曠的原野中拉響的大提琴。有時他為書中人物扼腕嘆息,有時他會突然停止背誦,淚花在他那雙深邃的、大大的黑眼睛中閃動,他揮了揮手說:「算了吧,……還是你自己去看吧!」 隨便他看了哪本好書,那本書便會像刀刻火烙般地印在他頭腦中,而在談話時,一本本書就會自然地打開,而那一行行「不朽的文字」,便很快地化為燃燒著的激情。有一次,他和我談生物學家巴士德的傳記時說:「你能理解嗎?這位發現了細菌的法國人說:『細菌在我身上越多我就越舒服!'」說著,他扭動了一下上身,自然地展開雙臂,作出了一個極其舒暢的動作,然後眨眼嘿嘿一笑,「全身都是細菌,這是多麼令人暢快的事啊!」 當我17歲初次和裴陽見面時,他正好22歲。我很快地就被他渾身散發的魅力和才氣所吸引,從而陷入了如醉如癡的、不可遏止的單戀的狂焰之中。我還不懂得什麼是戀愛。 從生理學上講,我並不屬於那種早熟型的女孩子,但是從十二三歲起,我便開始感覺到了一種青春的騷動。那時我小學四年級,是少先隊中隊委員,班級裡一半男生,一半女生。老師規定「不能有分男、女生的封建思想」,一定要一個男生、一個女生合坐一張課桌,這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但糟糕的是,每次開學分位子的時候,女同學們都吵吵嚷嚷地爭著要和一個長得文靜而又秀氣,戴著大隊長標誌的小男生同桌,他簡直就是我們心中的白馬王子,由於我比大隊長稍高一點,我始終坐在他的後面,並且離得很遠。我好羡慕搶到了他旁邊位子的女生。終於在四年級下學期,他分坐到了我的前面,我可以天天欣賞他那顆長滿烏黑濃發的腦袋了。我常常把課桌儘量地往前搬,以便更靠近他那張椅子。有時,我伸出兩隻腳,擱在他椅子下面的一根橫木上,心中便溢出一股心滿意足的感覺。終於,我想出了一個不安分的念頭。我在下課時偷偷地塞給他一張小紙條,上面的內容是; 「你參加我們的學習雷鋒小組好嗎?」 那時正是1962年,班裡的同學自願地組織了幾個學習雷鋒小組,大隊長可以自己選定他願意參加的小組。給他遞了紙條之後,我整整興奮了一夜,腦子裡充斥著種種激動人心的幻想:我和他一起在大街上攙扶老太太過馬路,下課了一起幫同學補課,一起到街頭演出、宣傳,一起玩官兵捉強盜……只要和他在一起,只要看到他,我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我期待著他也偷偷塞給我一張紙條,並且答應參加我的小組。 但是他沒有這麼做,他仿佛根本沒有看到我那張紙條似的,他參加了別的小組。 那份失望,那種被忽視、被冷落的傷心及自尊心受到羞辱所帶來的痛楚,至今還記憶猶新。直到幾星期後,我忍不住問他為什麼不參加我的小組時,他才告訴我說根本沒有看到我的什麼小紙條。原來當我偷偷地把紙條塞到他的台板底下時,被教室窗外吹來的一陣風刮到地上,衛生值班員當廢紙垃圾一下子掃出了教室。 於是,那把可詛咒的掃帚,把我對大隊長的莫名的熱情也掃到了九霄雲外! 小學五年級時,班級裡發生了一件事情。班上一個女同學悄悄地喜歡上了一個男同學,她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他的一張一寸照片——後來在校長辦公室「交待」時,她講是從體育委員那兒弄到了他的游泳卡,然後撕下來的——她買了一本相冊,在當時,這對一個小學生來講是相當講究和昂貴的。她把那張照片貼在了相冊首頁的正當中,而且在他的照片四周貼滿了《五朵金花》、《阿詩瑪》、《柳堡的故事》、《冰上姐妹》中那些女演員的劇照,還貼了許多花鳥作為裝飾。她把這本相冊帶到了課堂上,居然在語文課上直接傳遞給那位男同學,而且是翻開了首頁傳遞的!那位男同學正好是我的同桌,我實在看不出來他究竟有什麼魅力引起她的如此癡迷。他從山東來到上海剛一年,是個插班生,渾身散發著大蒜和生蔥的氣味。他爸爸在徐匯公安分局當員警,他也繼承了一種員警的威嚴:高高大大,走起路來威風十足。他的學習成績不怎麼好,但他是籃球隊隊長。恐怕正是因為他那山東後生的憨勁和體育健兒的體魄,才吸引了那個女孩子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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