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七


  ◎第二章 童年

  紐約的春天,是最容易叫人回憶往事的。清晨,一層稀薄的水氣從中央公園黑色的土地上冉冉升起,把解凍了的大地的氣息——那種清新愜意而又濃郁醉人的春天的氣息,混雜著初春的鬱金香的芬芳,散佈到空氣中去。我時常感到同這微妙的氣息一起沁入我心中的,是甜蜜而溫柔的春愁,是那種充滿了不安的期待和朦朧的預感的春愁,是那種每一個女人和孩子在你眼裡都顯得嫵媚動人天真可愛的詩一般的意境,以及想要做什麼的一種激動……

  在那一瞬間,我想起在上海時,有一天當我在瑞華公寓我的房間彈完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的第一樂章後,我在日記本上隨手寫下的這樣一句話:

  「我厭惡灰黯無味的精神生活!我不斷地追求著激情的迸發和感情生活的滿足。我渴慕友誼,渴慕愛情。」

  而這一切,都是從童年就開始的。

  我的祖父祖母都是目不識丁的農民,他們節衣縮食,供我父親讀書,使他成了一名知書達理、富有理想的青年。祖父祖母在江蘇省邳縣一個叫「戴莊」的貧窮小山村裡一輩子以種地謀生。後來我奶奶來到上海,還不時地喜歡念叨:「吃黃土,喝黃土,死了還黃土。」老家雖稱「戴莊」,整個村子裡的人卻都姓周。據說是幾百年前河堤決口,老祖宗——一家姓周的農民攜妻帶小,牽著幾隻牛羊,逃到一塊高地上安營紮寨,後來又招了個姓戴的女婿,就這樣繁衍下來。有時父母親開玩笑說:「如果老祖宗那年被決堤大水沖走了,不就沒有戴莊,也就沒有我們了嗎?」後來我的一個妹妹去日本留學時反問父親:「如果你和母親當年不是因為飽受土匪搶砸欺淩而離開戴莊、參加革命,現在還不是在戴莊當農民?」

  除了我的大姐姐解放前出生在戴莊外,下面我們五個姐妹兄弟都是出生在上海、長在上海,誰也沒有去過戴莊。不過我們的父母是來自中國貧瘠農村的家庭,這點對我們來說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我的外祖父出身書香門第,他本人是個秀才,他曾發誓一定要讓他的女兒讀書。因此,我母親在私塾念過不少書,擅長吟詩作畫,唱歌跳舞,抗戰時期是一名相當活躍的青年婦救會長。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母親有一次在燈下給我念李白的《長相思》: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
  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
  卷帷望月空長歎!
  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長天,
  下有 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
  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母親對我講,這是她最喜歡的李白的詩篇之一。從1945年到1949年的解放戰爭時期,她和父親分開了整整5年,由於1945年剛生下大姐不便跟隨部隊行軍,母親就留在地方繼續搞婦女救國會工作,當時戴莊已是解放區。到了1947年,新四軍東撤,還鄉團進莊,母親三次被捕,其中一次被吊在樹上三天三夜,慘遭各種嚴刑拷打;最後一次是母親在逃跑去找父親的路上被捕的,敵人已經挖好了活埋母親的土坑,幸虧半夜被一位地下工作者救出,他背著被毆打得昏迷不省的母親逃出了戴莊。母親的手背上至今還留著被還鄉團用燒紅的鐵棍烙出的傷痕。在和父親分離的日日夜夜,母親常想起小時候在私塾念的《長相思》。整整五年後,在解放上海大軍南下的洪流中,母親和父親才又重逢,並且在上海的第二年有了我。

  我生於1950年11月25日,排行老二。母親說我一生下來哭聲特別響,小眼睛東轉轉西望望,充滿了好奇的樣子。父親和母親對於轉戰南北離別五年後生下的這個小寶寶特別疼愛。我不知道我父母年輕時是否有過什麼羅曼蒂克。長大後,我知道我父母親是以農村老式的明媒正娶方式結婚的。當時還有吹喇叭坐轎子一類的排場,不知怎麼這和我腦子中的想像不太符合;我一直認為我母親年輕時一定像電影《柳堡的故事》裡的女主角,在黛黛青山下和嘩嘩溪水旁為新四軍洗衣服、抬擔架,然後遇到了新四軍隊伍中的我父親,兩人開始相愛……

  我父母結婚時,父親18歲,母親19歲。結婚後這一對農村的「讀書人」同時進了新四軍辦的抗日聯合學校,成了學校裡的活躍分子。現在家裡還珍藏著近50年前的那張結婚照,母親穿著像男人那樣的黑色結婚長袍,剪著短髮,頭上戴著一頂古怪的帽子,像個鄉下良家女孩那樣羞澀地微笑著。誰也不會想到那古怪帽子的下面,會藏著那麼多的詩……我覺得我的血液中繼承著我母親的秉性和對詩詞的愛好,以及一種剛烈不屈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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