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他見到我,蠟黃的臉已變得蒼白而又激動,先是一番囁嚅的自我介紹:「我是從大陸來的教師……不,是教授,不,不,是講師。但如果我不走,現在可能已評為副教授了。我在大陸吃過許多苦,『文化大革命'把我害慘了。」然後他突然鋒芒一轉,用變了調的聲音拉直了聲帶說:「我——搞——到——了——配——額!」他說這話時神經質地朝四下看看,仿佛怕有員警或偵探在通緝他,然後又說:「那個人(指昨天碰到的那個女子),嘴巴太快,像大喇叭筒似的,我沒有告訴她,我誰也沒有告訴,一直在找可靠的人,找像你這樣既可靠又能幹的人幫我賣出去。你能幫我賣配額嗎?我可以和你簽合同!」我的天哪!這不成了演戲一樣?我想像中的做生意絕沒有這麼戲劇化。

  「你從哪裡搞來的配額?」我問他。他似乎很緊張地掏出手絹,擦了擦滿是汗水的額頭,又去擦佈滿蒸氣的鏡片,說:「對不起,周小姐……這……我暫時不能告訴你……這要保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還可以搞到許多配額!許許多多配額。」講到這裡,他重新戴上眼鏡:「我看到你寫的文章啦,你都成了大名人了!」那小小的眼睛中發射出光芒。他說:「現在我在手的是30萬碼坯布,頂搶手的,2464!」我和紡織品唯一的接觸是中學裡參觀紡織廠時,被織布機發出的震耳欲聾的響聲搞得透不出氣來。後來我盯著一位女師傅接線頭,一分鐘接幾十個線頭居然一根不斷。我當時想要是我在這樣的轟隆聲中接線頭,恐怕會出全匹次布。後來即使到了北大荒,我也仍然覺得紡織工人比北大荒的農工還要苦!而現在,面前這位先生居然要我去賣30萬碼坯布!「什麼2464?有坯布樣品嗎?」

  我竭力裝著鎮靜,腦子裡對坯布的感覺是一片空白。彼得急急忙忙地打開皮包,取出一片一尺見方的棉坯布樣品。他說:「2464的經緯度是22,密度是40,布料寬40英寸,是市面上最搶手的,現在關鍵是要找買主,找開信用證的人。這個你行,我不行,我的英語有問題。再說,你一定有許多美國熟人,你的先生就是美國人。」

  天哪,我先生是搞電腦的,與坯布搭什麼界?不過,我看出來這位彼得先生確實有配額(鬼知道是哪裡來的),也急於賣掉,那麼好吧,讓我試試看。「我試試吧,」我說,「一周之內給你回音,但你一定要保證有配額。」他把手架在脖子上,做了個殺頭的姿態,說:「用這個來保證。」那神情就仿佛30萬碼坯布的價值全部懸在那顆光禿禿的腦袋上了。他看上去仍然像個學者,不像個商人,或者說倒像個前途無著的窮人,手中捧著一張無法兌現的百萬英鎊。他起身道別時,用顫抖的聲音說:「謝謝!謝謝!我真是有幸能認識你!你一定能辦成的!到時候,我們平分傭金,一人一半!我是說話算數的。」

  好了,現在我手中有30萬碼坯布,去賣給誰呢?我儘量回想著在紐約州立大學學習商業管理時的市場銷售學課程。記得教授曾講:尋找客戶,首先大公司是目標。我突然想起電視中經常播放時裝的Burlington公司廣告,既然做時裝,就有工廠,就需要坯布,那麼,去Burlington公司推銷吧!我查了電話本,很快撥通了Burlington的電話,講要見總裁。「你是誰?」秘書小姐在電話中問。「我是Meric公司的。」這是彼得那名片上的公司(那張名片上的地址看來是紐約皇后區的貧窮區域,一般公司均在曼哈頓,但我也只能將就用了,畢竟,我不能講自己的身份是記者,是業餘搞貿易的),「我要和總裁談一件重要的事,有關中國坯布的貿易。」

  秘書小姐在另一頭把線接通了總裁,約好讓我下午三點去會見。我帶著彼得那塊一尺見方的坯布,走在美國大道(第六大道)中城,終於找到了一幢六十多層高的茶色玻璃現代建築大廈,大門上是金光閃閃的「Burlington」公司字樣。我推門進入大廳,穿著制服的門衛立即迎上來,笑容可掬地聽候吩咐。我說明我有下午三點與總裁的約會,門衛告之還有四分鐘,讓我坐在沙發上等,然後一分不差地把我送進電梯,開到32樓,一位金髮碧眼的小姐(看來是秘書)把我引進會見室。我在此前一個月剛見過紐約市長,因此對見一個大公司的總裁並沒有什麼緊張,只是感到一陣陣興奮:「我要打進美國紡織界了!」

  總裁馬歇爾先生儀錶威嚴,鶴髮童顏,一看就知道是一位紡織界的巨頭。他和我握了手,交換了名片,又皺著眉頭反復地看著手上這張不倫不類的名片,然後很有禮貌地放鬆,彬彬有禮地問我:「您在電話中告訴我的秘書,你們公司有30萬碼2464坯布,請問這坯布是從哪裡來的?」「中國來的。」我說。「哪一個口岸來的?」總裁又問。「這我不能告訴你,但你可以確信我們的品質。」我遞過去那塊樣品,總裁反復地仔細看著,又讓秘書拿來紡織放大鏡,細細地有看著經緯密度:「這是一片很不錯的樣品。」總裁說。我總算松了一口氣。「我想留下一片樣品,然後再答覆您我們是否願意購買。」

  秘書拿來一個託盤,總裁將半尺樣品剪下,放進託盤,又寫了一張條子,吩咐秘書一大套有關調查的事項,然後很高興地請我喝咖啡。他告訴我,他是第一個隨尼克森總統訪華的美國商人,和中國貿易已經有十多年了。他們公司的大宗進口業務均由香港公司和中國方面的華潤公司做,每年進口幾千萬美元。但目前遇到不少配額和品質問題,搞得他很頭痛,現在既然有美國Meric公司直接上門,樣品也不錯,他願意考慮。接著他問:「多少錢一碼?」我反問他:「您問EOB中國口岸離岸價呢,還是問CIE美國口岸到岸價呢?」總裁講:「報CIE吧。」我拿出計算器,立即飛快地算了算早已預算過多次的數位,又臨時加了一些碼報給他:「一塊五角三美分一碼。」「嗯,價格還可以。」他欠起身子,又往我杯子裡盛滿咖啡:「你做多少年紡織貿易了?」「我……」這下把我難住了,我總不能講這是我的第一天吧?我急忙把話鋒一轉:「我做的年數不長,但是生產這坯布的工廠已有一百多年歷史,以後歡迎您去參觀。」總裁又拿出名片,說:「這個Peter(彼得)不是你的名字吧?」我講:「我叫Julia(朱莉亞),名片上的是我的同夥人,我的名片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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