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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9.二部鼓吹

  在星光咖啡館波奈始終沒講造成她的可怕預感的真實故事。我總覺著她有許多事埋在心裡,而費心安排的會面不過略示警告之意。隨著M旅館大蕭條後的生意回升,我越來越不在意她發出的警告,以為那真是杞人憂天。

  當老住客漸漸回籠,我和高達都不去想數周前便衣駐館飛身抓人的情景,一味著眼於經濟效益。李老闆常說,我們和他同乘一條船,理應用心協力,而住客是衣食父母。M旅館雖處鬧市區,但賃屋之客品行堪憂。初到時不明就裡,想終有一日等來好客人,旅館面貌煥然一新。可是左等右等老等不來,見多了自然看透了,因而悟到,理想住客永遠不會登臨。

  M旅館的住客分兩種:有罪住客與無罪住客。無罪住客大抵包含三類人:遊客、情侶、窮人。遊客是指外國外地的旅遊者,所占比率微乎其微。外國旅遊者我見過一對加拿大籍夫婦,操英法混合語,引起我的好奇,教科書上不大提起這種語言現象。此外記憶深刻的當屬日本遊客了,守時守規矩做事一板一眼,很像德國人。情侶是指週末(週五週六周日)開房間度假消閒的男女。少則一夜多則兩夜,晚8時必回旅館,一宿閉門無話。窮人每個月月初樂3天,能堅持住上7天的,未之見也。我在M旅館的4年3個月裡,有個值得一提的窮人,那陣子月月會住7天。

  他名喚拉裡。漫著,有什麼根據管他叫拉裡?我心裡的聲音在問。沒有,沒有根據。不像話。是不是聽人家叫過?它又問。沒有,沒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誰。這名字是我杜撰的。他總得有個名字,而我自從讀了毛姆(W.S.Maugham)的《刀鋒》(The Razar's Edge),就喜歡上主角拉裡。

  不知拉裡來自何方,每月辭別旅舍去住哪裡,反正一到月初就來親近M旅館。一個人,從來是一個人,絕對的一個人。因為他的房間既無訪客亦無親朋,從租房一刻到結帳時間,出出進進「雙肩荷一喙」,乾淨俐落。出離房間去做什麼?上街買吃食。回進房間做什麼?天曉得。

  此君短頭髮兩寸多長,一臉黑泥,神仙也難斷出他的真正年齡。低頭來低頭去眼瞧面前三尺地,是那種撒開大步往前行的氣概,好像屋內有嬰兒待哺。破衣破褲——其實是東鉤西扯弄破了的新衣新褲,食量卻不小,每飯6聽啤酒3盒炸蝦,外加一個大西瓜。

  我沒見他笑過。每次租房,走來往窗口一站,不言而喻是來租房的,買蘋果的絕不往旅館跑,遞出卡去他文不加點走筆如飛,還回來我一瞧,卡上沒有一項填寫清楚,向他要證件查閱,他不出示證件也不理睬,愣在那兒發呆。我早受過指點,遇到這路客人,不妨代填一下,補上另一個人的資料,一室兩客,室室如此,警方找不出破綻。不管誰代筆誰動了手腳,交錢住房,其餘是身外事。

  凡是住宿一夜以上的客人,MAID需經同意才能於次晨打掃,住客有權拒絕這理所當然的打擾。拉裡從不需要清房,住7天閉門168小時。等到他把鑰匙往視窗一丟結帳了,他慣住的7號房謎底揭曉,裡面亂如雞窩,怪味熏天,空中彌漫著辣氣令人有目難睜。

  麗蒂亞把我叫去看。毯子破了不能再用,床單油污不堪不知如何恢復本來面目,連地毯也有刮痕。我點了下頭表示知道了。MAID是照章行事,換毯子換新床單須經經理過目。不料,半小時後麗蒂亞又把我喚去。

  7號房換了模樣,平凡的魔術師居然點石成金。殊不知麗蒂亞不是向我炫耀勞績,她打開房中的衣櫥,指給我瞧衣櫥上層擺著一摞新書。我愛惜地一本本取過細看,書上天頭地角密密麻麻一行行讀書心得,字真帥。這些書都是10年前的出版物,看去如昨日才從印刷廠印出來,不要說污痕油漬,連一個黑點也沒有。

  我對著打開的書頁所浮出的拉裡的形貌肅然起敬,無名的、意外的敬意。這敬意阻礙我幻想拉裡究竟受了什麼樣刺激才造成天差地別的生活習慣和閱讀習慣。我只吩咐麗蒂亞不要去動書,不是7號房不再租用專等他來,而是繼起的住客才不管莎士比亞還是狄更斯,摸都不會摸的,其實深心切盼拉裡快點到來,好跟心愛的珍寶重聚。

  M旅館的有罪住客也含三類人:人蛇、妓女、毒販。人蛇租房無聲無息,你要多少租金給多少,不劃價。開初不知是人蛇。日積月累有了經驗:出面租房往往由一名老成持重的中年老墨,租了房拿了鑰匙便走,一般客人先進屋查一查,合意才外出。來者單身卻要租大房間,而且要到天黑透才再現身。次日早晨,無論任何重要原因叩門,門都不開,不得已開出一道小縫,探出頭說話,等你強迫他把門開大,屋裡床上床下睡著八九十來個人。被你窺破行藏,立也不是躺也不是,藏頭縮頸無所措手足的窘態,活像偷嘴吃被婆婆當場提到的童養媳。

  M旅館生意好起來天天客滿,個個房間住著妓女、毒販。所謂好客人,必有正當職業正常收入,這樣的人絕不做冤大頭,絕不肯花大錢住小房,即以每日30美元計算,月租900美元,而一套體面的公寓房子三臥房二浴室月租800美元,住旅館則只租得一間套房(含浴室的房間)。

  有些旅館為了降低空房率低租租月:一間套房月租400美元。我們不敢。鑒於住客品質低劣,低租等於自殺。DOWN TOWN一帶,紳士淑女走錯路也不去投宿這種不入流的狗屁旅館。有時白人的汽車駛入M旅館,發覺不對勁兒,轉個圈兒,掉頭便走,其實他真心要開房間。假如M旅館效法同業打破不租月的慣例,好人租的房間,轉眼也變了毒窩妓巢。

  加州州法規定,連續在同一房間住滿30天以上者即為此地居民。有經驗的狡猾房客外表裝得又乖又守規矩,等混過30天原形畢露,不付租耍賴白住房,上法院打官司,法官又總是偏袒房客,到頭來房東收不上租還得倒賠迫遷費。所以M旅館從不「租月」(這種出租方式叫Monthly Rent),只論天兒租(這種出租方式叫Daily Rent),那麼隨時可以不再續租以便趕走問題房客。

  我收進的4號和25號房客是典型的妓女毒販檔。

  4號房的主腦人物墨裔青年何塞,高大英俊,舉止文雅,和藹可親;誰能想到他是以販賣毒品為業呢。他的女友真多,走馬燈似的,不下十餘位,其中瑪格麗特和傑尼芬美貌又能幹。慶生會合影,何塞居中坐定,眾女自動退後,讓瑪格麗特和傑尼芬一左一右緊挨著年輕的壽星,其餘的姑娘,嘉麗啦、齊娜啦、維吉尼亞啦,各就各的位,原來毒販的女友也論資格排名次。

  25號的主腦人物是薩爾瓦多籍青年杜馬,相貌醜陋,衣著邋遢,舉止委瑣,女友可不少,伊莎貝拉和伊娃領袖群雌。

  何塞和杜馬過著神仙似的生活,全靠販毒賣淫才快活似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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