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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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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見那蛟龍閃亮霓虹燈盤踞的大門,和站在門口送往迎來的司閽,範希彥的熱勁陡地一沉!踅足轉進後巷,手錶上指著九點半鐘,晚餐最忙的時刻已過,但離打烊至少還有三小時,徘徊在陰暗寒森的窄巷,經過那扇汙黑的後門,範希彥彷佛又看見門裡老黑鬼那雙卑穢的醉眼,王大廚那一臉無知的輕蔑,和那個站在昏暗燈暈下白蒸氣中低著頭彎著腰洗碗剝蝦的自己!那段額上流汗心裡流淚的日子!他一頓腳轉身折回大街,邁開闊步朝「天堂」大門裡一直走進去,小丑式的司閽投他似曾相識的一瞥,沒有打恭作揖的為他拉開門,也不敢貿然上前攔阻。 他壯著膽一徑走進流散著夏威夷音樂、裝飾著熱帶風情畫面的餐廳。 黝暗的燈光下,一個白色的身影輕盈如蝴蝶般飄落在他面前。 「你怎麼跑來這裡?」是於鳳,她眼角上塗黑的那抹眉睫挑得高高的。 「找你!」範希彥站得筆直,聲音卻是溫柔的,眼睛不舍的追尋她。 於鳳一怔,彷佛狂奔逃命的人猛一回頭,竟發現追蹤的人,有點猝不及防的失措。 「我有話要跟你說。」伸手進上衣口袋裡,下意識的摸一下那團柔軟微溫安然無恙的手帕,手帕裡封著的是從上一代遺傳下來的完整的愛! 於鳳寬懷的一笑,帶些許輕微的責備。 「我還以為什麼大事,」她引他走到餐廳進口一角的半截竹籬門旁,希彥適應了室內昏暗的光線,才看清那四圍搖曳著人造棕櫚葉,牆上燃著小小火炬的餐廳裡食客寥寥,不是晚餐時間,而且,二、三月,聖誕新年狂歡的季節已過,四月付稅的時候將近,最享受金錢也最需要和重視金錢的美國人,大多數躲在自己的起居間,計算如何應付過節花費的那筆龐大的欠款和一重重必繳的所得稅、房產稅、汽車保險費!這原是商業清淡的時季,連以氣氛引人、美味號召的「玻璃天堂」也受到冷落。 半截竹籬波浪撥開,一個穿雪白夾克的酒保隨侍似的立在門裡,妮娜從酒吧櫃旁螺旋式的高凳上扭轉身來,她用沒有什麼看不進去的眼神迅速的掃過範希彥。 於鳳連忙趨前對她解釋:「範來找我,因為有要緊的事……」 不等她說完,妮娜在一旁,她裹在曳地雜花長裙裡的身軀,像一條花蛇樣由高凳上滑下來,對於鳳的話,聽若未聞,未置一辭,她款步朝範希彥站立的門邊走來,對站在門裡的那酒保說: 「喬治,問這位中國紳士要什麼酒?」她一牽塗抹白銀的唇膏的嘴角,沒有露出笑,露出一道閃亮的寒光。「他必然知道餐館賣菜,酒吧賣酒,我們只招待來花錢的客人,這裡不是免費調情的地方!」 忿怒,懊悔,厭惡,屈辱同時衝擊他,範希彥的臉在幾秒鐘內由白變青,由青變白,他說不出話來,他從小這樣,受了欺負,嘴上沒有一點抵抗力,他握緊拳頭,手指的骨節慘白的突出。 「他進來,一共不到五分鐘,我並沒有怠職,請不要欺人太甚!他現在不是你雇用的洗碗工人,我也不見得非替你領座不可!」於鳳盛怒的聲音顫動著逐漸提高,酒吧間高凳上其他的買醉客和餐廳裡的食客紛紛扭頭,好奇的張望竹籬門旁的動靜!於鳳激烈的反應,顯然完全出乎妮娜意料,以前多少男人來糾纏于鳳,全憑她出面解圍,事後於鳳總是笑瞇瞇的跟她道謝,這個年輕人,妮娜眉尖一皺,這個年輕人就是她低聲下氣來為他求職過的老朋友,她說過他是她的老朋友,那很老的應該屬於過去的一種,難道她仍愛他?這個洗碗的學生,這個兩袖清風身無分文的蒼白的年輕人? 妮娜輕蔑不屑的一聳肩,浮動的眼光從賓客間無聲騷動停落在於鳳帶怒的臉上,她薄薄的嘴唇蠕動一下,閃過巧工塗抹的光澤,她一扯嘴角露出笑的紋折: 「Eve,怎麼了?請不要忘記這是高貴的餐廳,這些人花錢來享受南太平洋的氣氛,不是來看東方人表演壞脾氣。」不待於鳳開口欲辯,妮娜早一搖手阻止了她,從适才的蠻橫尖酸搖身一變,故意做出十分縱容加九十分友善,百分之百瞭解的說: 「你一定太累了!範既然有重要的事找你,這裡我來照顧,你先同他去好了!」 這是一個經過多少世故,見過多少難堪場面的女人才能運用自如的厲害呢? 于鳳和範希彥互望,不知如何接受這突來的慷慨,更不知她用意何在?跟在妮娜裙邊的那名叫喬治的酒保,開口解圍,他對妮娜諂諛的說: 「來杯馬丁尼怎麼樣,我特別為你調製的那種,」他伸手挽妮娜的腰,妮娜媚眼一瞟,撇下于鳳和範希彥,一轉身消失在喬治等候著的半掩的竹籬門內。 §10 走在冷清的街上,于鳳餘怒未熄: 「妮娜這算什麼意思,忽軟忽硬,前倨後恭,她自己心虛,有意拿我開刀,人家背地都說她這經理幹不長了,老闆太太一向同她不合,這次跟她爭執早得到老闆的默許,據說妮娜跟喬治這一手老闆已經知道,我以前佩服她精明和獨立,以為她是了不起的女人,原來是一個最俗氣不過,朝秦暮楚的半老徐娘。」 範希彥乘機勸她:「你乾脆辭掉這裡的事算了!」 「也許根本不需要我辭,她剛才叫我早走,還不是表示有沒有我這個人並不要緊。」於鳳低下頭,眼睛盯牢自己一步一步移動的腳尖,二月夜寒料峭,她緊縮在單薄的風衣裡,纖細的身影在風裡顯得這麼柔弱,這麼楚楚動人。範希彥緊跟著,萬分憐惜的問她: 「你一定累了,我們坐計程車回去好不?」 於鳳輕輕搖頭,依賴而柔情的伸手插進他臂腕裡,兩人沉默著朝靠海的方向走。夜愈深,風愈動,於鳳忽然說:「如果我不是女人多好!」 範希彥忍不住笑了,他逗她說:「如果你不是女人,我就不做男人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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