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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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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範希彥進去一看女書記臉上愛莫能助的乾笑,就知道事情無望,她對他說:「移民局的規定,沒辦法,等到夏天,你可以來拿一個暑期工作許可證。」 但是夏天到來以前,他不能像冬眠的昆蟲,他必須活下去!他各處去找事,因為他沒有專門技能,沒有交通工具,沒有充分的時間,而且沒有流暢的語言表達力,一個門緊接著另一個,砰然把他關閉在門外,一處一處問,一街一街走,他那雙由臺灣帶來的訂制的皮鞋底上已經磨出一個拇指大的洞,珍姨繼續寄來噓寒問暖的信,信裡總有他父親叮囑的那兩句:「努力學業,保重身體!」他不能給他們看他鞋上的破洞,他咬一咬牙,套上破皮鞋繼續奔走! 終於,柏城舊街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中國洗衣店,店主李氏夫婦由香港移民來美不久,原雇不起幫工,因為李太太剛生產,實在忙不過來,才決定以七角五分一小時的工資臨時雇用範希彥燙衣服折衣服。站在機械的大燙衣器前,他把一件件洗淨的滿布皺紋的襯衣壓平,同時壓平的是他未出國前那股征服世界的銳氣。趙士元、呂紀川都說一小時七角五分錢在美國不僅是剝削的而且是不合法的工資,但範希彥以學生身分工作原不合法,還有什麼話說? 他每天下課先去洗衣店燙兩小時襯衣,天黑以後,才回家寧街,週末兩天一早就去,往往弄到晚上九、十點鐘才回得來,這樣一個月平均約有六、七十元的收入,倒也夠開銷了。上課、工作以外,念書的時間所剩無多,但書不念怎麼跟得上?只得犧牲睡眠,燈下苦讀。與他同房的黃傑,出國後由土木工程轉攻原子物理,頗能瞭解轉系的苦衷,有時自動的指點希彥寫報告的重點,和讀參考書集中精神的要訣。黃傑是四川人,個子矮子,聲音宏大,平時不愛說話,一開口倒蠻幽默,他唯一的心事是希望這學期能完成指定的實驗,明年參加博士入格鑒考,除了讀書,心無旁騖。出國將近三年,連一個女朋友也沒有交過,偶而發一兩句牢騷: 「格老子的,女娃兒一出國,醜小鴨也變成美鳳凰,有啥子希奇?」 呂紀川笑他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黃傑不甘示弱的奚落他: 「誰像你小子自命風流,見一個追一個,小心揩不到小姐的香油,明天揩回一身廚房裡的煙油!」原來呂紀川最近神出鬼沒是因為看中唐人街一家粵菜館的高老闆的千金,這家餐館完全是家庭營業,新開張缺乏人手,呂紀川起先一有空就去那裡吃最費時間做的蒸魚,愈去愈動,跟姓高的一家人,掌櫃的高老闆,掌勺的高太太,跑弟的高小弟都混熟了。週末座上客滿,有幾次,高太太實在忙不過來,呂紀川自告奮勇的幫忙出菜,廚房裡外的跑,忙出一頭大汗,高小姐坐在收錢台後似顰似笑的瞟他一眼,他心花怒放,覺得比任何報酬都值得。從此,週末一空下來,就往高家餐館跑,心甘情願的做義務跑堂,據他說高氏夫婦對他親熱得如同家人,只是美麗的高小姐始終對他若即若離。 家寧街「四一居」裡的單身漢全是異國飄泊的大孩子,偶而聚在一起談笑風生,快樂的時候總是去得匆促,忙碌在學業和生活的雙重壓力下,談笑的心境和談笑的功夫一樣難得。忙固然可怕,假日有時更可怕,以前進合作宿舍,範希彥最怕星期五晚上,同住的那些無憂的美國大孩子,或者早先安排好約會節目各得其樂,或者歡天喜地的回家去度週末,同室的小張雖不是碧眼黃髮兒,但度起週末,向來不落人後。晚餐一過,整幢宿舍變成荒墳,他常是荒墳中唯一的生靈,那滋味他嘗夠了! 搬來家寧街,同住的四個人雖然各人都忙,忙時間不同,但晚餐後那段時間大家多半都在,希彥沒有週末,星期六、星期天他都去李家做事,對星期五晚上,他特別敏感;那天下課回家,看見呂紀川留在冰箱門上的紙條說他不在家吃飯,想來又去唐人街了,本來晚上輪到他洗碗,只好由他黃牛了!範希彥放下書,從冰箱裡取出凍得石頭般硬的豬肉,開足熱水沖,一面點燃煤氣爐燒水預備煮面。趙士元從房間裡伸長沒有結好領帶的脖子跟他說: 「晚上徐教授找我們去他家吃飯,你不要煮我那分。」 趙士元衣冠整齊的出門時,問他:「晚上出不出去?」 他搖了搖頭,往那裡去?於鳳在做事,那濱海的小樓是空的。 等黃傑從門外上氣不接下氣的跑進來時,爐子上那鍋面已經煮成麵糊了!兩人對面坐下,黃傑抓起桌上那瓶美國制的光酸不辣的辣椒汁拚命往面上澆,唏哩呼嚕的吃完,一推椅子站起來,沒頭沒腦的說: 「我還得回實驗室去,這玩意不看著它,說不定會爆炸!」 黃傑正在埋頭幫一位舉足輕重的教授做實驗,這次實驗圓滿完成的話,他下學年的助學金便絕無問題,只是實驗室的瓶瓶罐罐常顛倒得他茶飯無心。 黃傑走後,範希彥收起碗盤放進水槽裡,放開水龍頭,讓冒熱氣的水沖響碗碟,房子裡有一點水聲至少比完全無聲強,他逕自步出房外,階前無葉的枝椏在淒風裡抖落幾分蕭殺,幾抹愁緒,二月裡,仍沒有一絲春天的消息,夜拖著薄霧的輕灰裙帶款款而來! 思念於鳳的寂寞,夜霧般一層一層的包圍住範希彥,離上次於鳳旋風式的來訪已經又整整兩周,她打過兩次電話來,輕易的閃避掉他的疑惑和指責,只關心的問他選課跟工作的一切安排,上周電話裡,他問她什麼時候再來柏城,她反問:「你什麼時候有空?」他遲疑的答「週末」,電話裡傳來於鳳極短促的一聲笑,「週末我最忙,我對這工作愈來愈厭倦了!」範希彥不記得自己當時說的是什麼,只記得於鳳那聲短笑,像再不快笑會笑不出來了! 她若真的肯放棄領座的事回到學校裡來,像一梅一心一意等趙士元一般等他,兩年半,也許兩年以後,他總可以念出一個學位來,於鳳答應的話,他們可以先訂婚。只要她肯離開「玻璃天堂」,離開那帶著毀滅性的現實……,他必須說服她,他對於鳳的癡情像灰燼裡的一粒火花,風一吹,不死的火種立刻熊熊燃起。范希彥三腳兩步急奔回房裡,拉出床下的箱子取那件厚羊毛衫,靈光一閃的看見箱角那漆盒,盒裡花手帕緊包著珍姨臨別前交給他的那只碎鑽的戒指,希彥抖開手帕,同時抖開他對亡母塵封的深沉悲傷的懷念,心裡氾濫著難抑的感情。他用顫抖的手指輕觸那微涼的飾物,這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的紀念品,母親一生最愛他,她是他最愛而且最崇拜的女人,她死時他整個世界崩潰,他的一部分隨她死去。於鳳走進他生命中以前,他沒有想像過他再愛第二個女人,珍姨說母親留這只戒指給她未來的兒媳婦,只有他最愛的人配戴這只戒指,她小心翼翼一層層把戒指重新包好,珍重的放進上衣口袋裡,人會死,愛不會! 他鼓足勇氣一股勁趕到「玻璃天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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