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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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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鳳狠狠的白他一眼:「人家心煩死了,你還要開玩笑!」她抽出挽著他的手,插回自己風衣口袋裡,繼續向前走。 「媽媽跟姓周的鬧翻了!」她像講「昨天下雨了」般用最不動聲色的語氣說。 「他們在一起許多年,怎麼會突然鬧翻呢?」範希彥倒不覺一驚!于鳳與她母親之間的關係極矛盾極微妙,但他知道那分感情極深。 「姓周的最近做進出口生意十分順手,賺了幾個臭錢有點得意忘形,這兩個月忽然不露面了。媽媽聽人家說他另外有人,說是他辦公室新來的打字小姐。媽媽一氣就去辦公室找他,他當著那位打字小姐和許多別人拉下臉來說:『你憑什麼干涉我周某的行為, 你的身分證上分明寫著劉曼英,別忘記你並不是周太太,更談不上明媒正娶!』媽媽跟他將近十年,十年,你想一想,一個女人有幾個十年?他竟薄情到這種程度!姓周的是天下頂可恨的那種男人,但他不值得我恨,我不能原諒的是我母親的懦弱和她的自作自受!」於鳳的聲音愈來愈激動,腳步愈來愈急促,範希彥緊跟著她經過那一片閃耀燈亮的漁夫碼頭,夜深且涼,賣紀念品的店鋪和賣海鮮的攤子燈火招搖的敞開著門,但都沒有什麼生意,那燈光顯得格外亮,亮得格外淒涼! 「因為她和你父親離婚?」因為他自己的母親對他是天下最完美的女人,他並不瞭解於鳳對她母親那種複雜的感情。 「我父親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於鳳的聲音像鋒利的刀寒冽的揮斷呼嘯的海風! 「你父親不是病死的嗎?」範希彥提醒的問她。 「我父親是帶一點憂鬱氣質的書香子弟,他患極輕度的心臟病。因為她不安於室,他才開始借酒澆愁,得過且過,鬧到離婚的地步實在是因為她太不給他留餘地。離婚以後,他開始酗酒沉淪,企圖遺忘。他孤獨的死在台南一家小旅館裡,有人說他是心臟病突發死的,也有人說他是醉死的,我知道他是我母親害死的!」 「你怎麼可以這樣武斷?離婚是雙方面的,她可能有她的苦衷,她對他也許沒有感情!」 「她不是沒有感情,她的毛病是感情太多,全一點一滴亂拋亂扔掉。我父親最大的錯誤是愛上她,而且一直在愛她!」走過漁夫碼頭輝煌的大街,他們沒有轉進於鳳的住處,一直朝無人的海邊走去! 「那時候她同姓周的已經認識了?」 「那時候她認識不少男人,她並不是因為愛上某一個男人才同父親鬧離婚的,這就是我看不起她的原因。」 「他們離婚那年你多大?」 「十三歲,小弟才七歲,我閉上眼仍看得見那天的情景,父親拎著皮箱往外走,母親躲在屋裡摟住小弟不放他出來,我哭泣的拉緊父親的衣袖不放,他跟我說:『傻孩子,我出差去,就回來的,哭什麼?』我一輩子忘不了流在他聲音裡的淚,那就是我們父女的訣別,他再沒有回來。」 希彥立刻想起自己失去母親時那種悲傷和絕望,他默默的走在於鳳旁邊,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安慰可以形容那種在少年已識的深愁,他自己嘗過! 「許多事,我們也許永遠無法瞭解。」那條長長的防波堤從他們的腳下直伸向黑暗的海裡,海不平靜! 「如果不是我和小弟,媽媽不見得會跟姓周的同居,姓周的知道媽媽的弱點,他控制媽媽,用我和弟弟的教育當作矛箭,這方面媽媽怎麼設得起防衛的盾?我讀靜宜那幾年,最怕回家,最怕見他那張偽善的豬肝臉,看見我他沒有一次不說:『鳳凰似的堂堂大學生,真了不起,鳳凰眼裡恐怕沒有我這個討厭的周伯伯了吧?曼英,寶貝女兒上學期吃住穿一共花掉我這可厭的人多少錢,算來聽聽看!還有下學期?還要花多少?』媽媽只得忍著氣陪著笑去哄他,等他走後,躲在屋裡一個人哭。」 於鳳的頭髮飛起來,被海風吹得颼颼直響,她沒有理會,「說起來好笑,我初見妮娜這般精明果斷,這般提得起放得下,不知道多麼欽慕,她的強和我母親的弱,成為最強烈的對比,一個女人為什麼非取悅男人依賴男人不可?像妮娜不是活得好好的,有關她的一切謠傳,我固執的想像成二十世紀的神話,這次一打官司,所有的醜事公開揭露,她不過是一隻披虎皮的狼,外強中乾,狡猾不貞。每想到我以往對她那分錯覺的崇拜,心裡梗著石頭似的既難過又難堪。」 她無奈的歎一口氣,走到防波堤的盡頭,岸邊波濤翻滾,海風呼嘯,於鳳站在微彎的手杖形的橋燈下,她米色的風衣吹得滿滿的,像張起的帆,範希彥望著她好像望見一隻張帆欲去的小船,飄搖的系在驚濤駭浪的海邊,他搶前一步,心動神往的呼喚她: 「於鳳!」 于鳳遲久無言,最深的海水波濤只起伏在裡面,她緩慢吃力的扭頭,像在逆風裡轉舵似的,「好冷,回去吧!」 一進小樓,於鳳踢甩腳上的高跟鞋,來不及脫掉風衣,疲憊不支的倒在床上,希彥擰亮床頭的檯燈,拉攏半掩的窗簾,沖淨電動咖啡壺,換上清水,插好電頭,撿起她踢散的高跟鞋,才沿著壯緣坐下,濃冬的小樓裡逐漸有一絲溫暖緩緩的擴張,擴張在兩人沉默的凝視中。 於鳳凍得發紫的嘴唇慢慢恢復顏色,絲襪裡那雙奔走竟日負擔全身壓力的腳半死的癱瘓著,希彥開始輕柔的為她按摩,一雙受盡壓迫的纖秀的腳終於從半麻木中解脫蘇活。於鳳籲出一口氣來,開始是輕快的舒展,尾音落在長長的悒鬱中,「你對我這麼好,我對你沒有一點好處。」 希彥坦誠無忌的望著他:「你到現在還以為我是為了什麼好處才愛你的嗎?」 她盯住他像看一個陌生人般審視好半天,「你說的是真心話,我看得出。」 她突然用雙手捧起他的臉迅速的吻他,一吻之後,於鳳睜開眼睛,眼裡只有出奇的軟弱,出奇柔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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