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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急喘著推開車站的玻璃門,壁上的電鐘指在「十一」字上,看不見於鳳,匆忙的去售票處問上一班從三藩市開出的汽車來了沒有?賣票的女人不經心的答:「來了,現在又走了!」

  走了?範希彥狂跳的心陡地一頓,於鳳不會因為不見他賭氣又走了?他困獸般徘徊在那間窄隘冷寂的候車室裡,從室內尋到室外,繞遍車站四周不見於鳳的樣子,他的心開始往下沉!

  午陽燦亮的照滿他一身十一月的金黃,他舉起手來,遮住眼睛。冬日的陽光,一下子竟變得這般愴俗刺眼!

  他舉起沉重的腳盲目的往前走,一陣急躁的汽車喇叭聲驚醒他,他竟站在街心,不待他遲疑,後面的汽車電掣風馳的急竄過去,他忙不迭舉步跑過街來,驚魂未定的回頭望對街冷漠相視的灰狗汽車站。

  「喂!你幹什麼?尋死覓活的嚇人!」說話的竟是於鳳。她站在一家飲食店門口,手裡擎一杯插著麥管的橘子水,說完立刻轉身回去,閑閑的往窗前圓幾旁的椅子上一坐,這家飲食店隔一條街正對著車站,那麼,剛才他十萬火急的跑進車站,張惶失措的四下尋覓和頹喪失神的走進街心,她都看在眼裡了,而她竟姿態安閒的坐在窗前啜橘子水,任他著急的耍猴戲,同時,他想起他來美國那天,她害他苦苦等待,自己何嘗怨過她?于鳳依然這麼任性,跟以前在臺灣時一樣不講理,比在臺灣時更令人難捉摸,也許只是他沒有那種心情了,他煩躁的拉出圓幾對面的椅子,一言不發的坐下,帶點報復的故意不跟她解釋遲到的不得已。

  「怎麼,」於鳳慢條斯理的撕開半個「洞娜」(油炸的環形甜餅),送一塊進嘴裡細細的嚼碎。

  「看我讓你這麼不開心,」她啜一口橘汁,雙手把玩著透明的玻璃杯。「那我乘下一班車回去就是了!」

  希彥恨不得搶過她手裡的玻璃杯子摔在地上,摔它個粉碎稀爛泄忿。擎玻璃杯的手指輕巧的在他眼前晃動,依舊是那雙白嫩的纖纖玉手,手指甲修得筍尖似的,在晃蕩的橘黃的襯托下,閃動著悅目的柔紅,他不自覺的伸手去捉那伏在杯緣上微冰的尖尖玉指。

  「別折磨人了,魚兒。」被他握著的手指輕微的一顫,於鳳一呆,咽不下嘴裡的甜餅,因為他喚她魚兒。

  記憶也是一種饑餓,她記得他第一次這樣喚她:

  在她家裡,她母親夜遊未歸,她送眼皮直打架的小弟進房睡覺,回到客廳,不見希彥人影,只覺得千萬雙眼睛凝聚在她身上。他叫她的名字,喉裡阻塞著什麼似的聲音混濁凝滯,他倚在暗屋角的榻榻米上,她矜持的看他一眼,逕自走到窗前,窗外夏末的濃夜帶著狂熱後的凝靜,帶著風暴前的死寂,她想起媽媽,想起那個接媽媽出去的周伯伯,想起媽媽上個星期和周伯伯出去整夜未歸,她突然煩躁不安起來。

  「你回去吧!」她頭也不回的對希彥說,剛說出,立刻後悔怕他真聽她話站起來走掉。

  他沒有答話,只依舊那樣異樣而專注的盯牢她,他的眼睛像撲火的飛蛾。

  「幹什麼?你,這樣盯著人家。」她不自在的從視窗走過來,還沒有說完,他已經伸出強壯的手臂捉住她的左手,用力一拉,她立刻失去平衡的跌進他懷裡,他雙臂緊緊的箍住她,她的頭無法動彈的嵌進他寬厚的肩窩裡,他單薄白襯衫裡堅實的肌肉給她說不出的既安全又不寧的感受,他帶一點汗味的男性體息裡飄一絲煙香,說不出的撩人,她想問他什麼時候開始抽煙了,他已急風卷火般密密的封住她半啟的雙唇,炎灼猛烈的吮吻她,她本能的咬緊牙關推他搥他,極力掙扎,以前他也吻過她,像一陣風吹落一片花瓣甜甜的輕輕的飄落在她唇上,而今,他變成螫人的蜜蜂,兇狠的執意採摘花中的蜜,她不甘受辱的倔強抵抗,緊咬住兩排牙齒,他燃燒的唇移向她的耳根:

  「張開嘴,張開嘴唇,我教你怎麼接吻。」他鼻息急喘口齒不清像一個學人說話的大熊,而那喘息的熱氣盡散發在她頸間耳後,她酥癢的笑了,那緊閉的牙關不自覺的放鬆了。

  他無遮無掩,無始無終的吻她。

  她像浮在蕩漾的水裡。

  「魚兒,我掉進水裡的小魚兒,」他親昵癡囈的喚她。

  以後,他這樣喚她,她會立刻飛紅臉。她不許他這樣叫她,尤其在人前,只有親熱的時候,他仍會這樣囈語;現在他又這樣喚她,在異國,在人來人往的飲食店裡,在燦爛的冬日午陽下。

  奇異的柔情醞釀在她心坎裡。

  她抽回被他抓住的手指,一揚頭,掠回復落左頰的烏髮,展露無比的佻達。

  「好,今天是你的,你說怎麼就怎麼,好吧?!」她拿起幾上的皮包要去付帳,範希彥搶過她手裡的帳單走向櫃檯去,於鳳站在進門處等他,像一盞光采四射的明燈般照亮那黯澹的角落,她穿一條鵝黃色緊腿長褲,鵝黃,粉紅,淺紫,柔白各色不規則圖案的寬鬆毛織上衣,一頭烏黑的頭髮很有韻致的側分開,右邊髮絲柔順的圈成半月彎彎的環住耳根,左邊的頭髮卻瀑布般斜流過她前額,好像隨時都會狂奔狂瀉似的。她不時一掠頭,歸順那匹有氾濫可能性的黑瀑布,那股勁有說不出來的執拗,說不出來的輕靈,和說不出的不馴的瀟灑!

  「她愈來愈美!」希彥走近她時不覺低聲對她說。

  她落落大方的一笑,似乎這種話她早聽慣了。

  走在熙來攘往車流如注的大學道上,於鳳駐足。

  「到那裡去?」她一面問,一面眼珠滑溜的滾轉。

  范希彥在柏城住了兩個月,來回奔忙在宿舍、教室、實驗室和圖書館之間,偶而跟趙士元、喬治張出來,或者搭人家的汽車,或者跟人家走路,自己對方向仍弄不清楚,但是在於鳳面前,他不甘示弱。

  「你說到那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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