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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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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家當然沒有這筆錢,但是他去簽證那天,父親把兩千四百元存款結匯單交到他手裡。後來他才知道除了借貸,父親把壓在箱底珍藏多年的一對玉石印章也賣掉了,他接到手裡的不只是一張支票,而是父親對他久疏的親情和過重的期望。 他心裡滾動著一團溫暖而沉重的辛酸。 離家前那晚,希彥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妹問長問短,跟進跟出,終於疲倦不支的各自睡去,珍姨坐下,伸手一指茶几旁的另一張籐椅,對他說: 「希彥你坐下。」 他母親去世不及一年,珍姨嫁給他父親。希荃、希豪相繼出世。十一年來,他不記得珍姨打過他一下,罵過他一聲,家裡有好吃的,好穿的,從不缺他一分,鄰居朋友都說:「范太太待希彥真是如同己出」,範宏羽對這位元通情達理,精明能幹的繼室,讚賞以外,還有一分尊重。希彥對他的繼母只有一分尊重,她善待他,但她沒有愛他,也許是他不允許她。他母親死時他已經懂得失怙的最深的悲痛,再沒有人能像他母親那樣全心全意愛他,再沒有人能代替他的母親。那年他十四歲,最敏感的年齡,珍姨曾是她母親最要好的朋友,他一直不能原諒她企圖代替他母親地位的愚昧和不貞。 「該理的東西都弄得差不多了,你先坐下,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珍姨的聲音多少有點不自然,「那筆保證金,我想你也知道大部分是東挪西借湊來的,我聽人家說初到美國第一年找事不容易,我們家裡雖然沒有錢,總挨得過,既然送你出國,當然不能讓你一去就受窘,若不是因為小弟小妹,這筆錢,我去約幾個會,以後省吃儉用,三、五年內也可以還清,但是,小妹才考進初中,小弟那一嘴蛀牙非去找醫生看不可,還有爸爸的……」 希彥惟恐她再往下說: 「我到立刻把保證金寄回來!」 「那倒不必,」一直坐在屋角沉默無言的範宏羽站起來,走到屋子中間,他說:「你到了美國先寄一半回來,其餘的你留著用。」 珍姨挪動一下,籐椅微微震動。 「人家都說到美國做工相當苦,你在家雖然談不到養尊處優,可也沒吃過苦,以後出門在外,一切都要自己當心,吃東西不要太急太快,不要生悶氣,這次送你出國不是件容易的事,將來不但你自己的成就,弟弟妹妹的出路全憑你了。」她略一停頓,從衣袋裡掏出一隻剝落的小漆盒,小心翼翼的打開盒蓋,取出一條紮結的小花手絹:「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 解開手絹,略微泛黃的棉絮裡靜靜的躺著一隻式樣古老但非常精緻細巧的鑲碎鑽的白金指環。 「這只戒指還是你外婆給你母親的,很有紀念性,她臨終前叮囑我等你結婚時替她把戒指戴在新娘子的手上。現在出國的留學生結婚,國內頂多登個結婚啟事,你這一去,不知道多少年才回來,這個戒指你帶去,到那一天,不要忘記你九泉下的母親,也不枉這些年,我……」珍姨的聲音因為許多複雜感情的充塞,完全沒有往日的鎮靜,說到後來,終於失去控制的開始唏噓。 範希彥的眼睛熱了,他強忍住淚接過那只珍藏著他母親對他無始無終最完整的愛的小漆盒,抬眼望向眼前這個永遠無法代替他母親的女人,對他,竟有類似憐憫的感情,珍姨畢竟是一個好女人,她嫁給他父親也許早得到過母親生前的默許,母親是多麼寬宏無私而有遠見的女人。從母親死後,一直埋藏在他靈魂深處的那分受欺的悒鬱淡到若有若無,他心裡終於原諒了他們,珍姨和他父親。 範宏羽看著將去的長子,念起亡故的賢妻,千鈞感情的重擔壓在他心上,他一揮手,故做輕鬆的說: 「和珍,你今天怎麼變得婆婆媽媽起來了?等希彥拿到博士再談成家不遲,如今得博士跟前清中狀元差不多,最光采不過!」範宏羽三十年來等因奉此守住一個大機關的小職位,如果有個壯志野心也早隨年華老去,只有這分「我兒子現在美國讀博士學位」的得意,不僅足以遮蓋自己黯淡失色的前途,而且點亮一個光耀門楣的希望! 博士,博士,國內許多人談起博士學位,好像出國來遍地生滿知識樹,滿樹長著知識果,只要伸手摘取一個下來就大功告成,父親怎麼知道為摘取這點知識,他要付出多少體力、財力和精力? 一開學,光學費先繳進五百元美金,雖然做工,每月宿舍吃住六十元,除了必要的書,他連鉛筆都不敢多買一枝,每天早出晚歸,兢兢業業,弄得身心俱疲,一個學士位尚遙不可及。想到報紙上捧不完的一個又一個著名的中國科學家,想到美國大公司裡數以千計的高薪聘請的中國工程師,他站在沸水混著汗流的洗碗槽前,不禁怔忡,疑惑自己無奈的無能,和無能的無奈。 「喂,大黃帝國的子孫,你想你在幹什麼?」送碗碟進來的一個住在他隔壁專攻東方歷史的美國學生,看看希彥正一隻一隻把沖乾淨的碟子又放進泡沫的肥皂水裡,大聲取笑的提醒他。 「大概在想明天中午?」喬治張托起塑膠方盒,把盒裡的一大堆刀叉嘩啦一聲倒進水槽裡,擠眉弄眼的尋開心。 想到明天中午,希彥更加心煩。於鳳上次來,他為缺席一堂基本物理,事後向人家借筆記,問功課,受盡冷眼。明天又是星期二,十點鐘到十點四十五分那堂基本物理絕對不能缺課,下午一點到三點化學試驗,同組那南美人態度雖然驕橫,但確實幫他解不少疑難,明天應該可以完成那項上次做了一半的繁複的實驗。 上次於鳳來,他跑到車站,她從容的走下車來,抿著嘴朝他笑,千種風情的笑影裡,希彥暫時完全忘記一切掙扎。 來美國快兩個月,他一共只看見她四次,倒有兩次是與趙士元、李一梅一起,許多話沒有說盡,無限情沒有表露,緊張忙碌的生活像千鈞高壓下一具機器,只有想到於鳳,見到於鳳給予他一種活生生的激動,讓他重新覺出那個自己,那個不是機器的自己。上次於鳳來,那幾小時竟像幾秒鐘,一晃那麼快的幾秒鐘,而人一生有幾個那樣的幾秒鐘?他忽然等不及明天,明天於鳳會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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