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海那邊 | 上頁 下頁


  「誰說做女招待卑賤?我自己還不是端了一夏天盤子,吃苦算得了什麼?受氣算得了什麼?只要有一個更高更遠的目的,今天在美國有幾個留學生沒有做過苦工,不吃苦中苦,怎為人上人?我瞧於鳳不順眼是因為她有自甘墮落的象徵!」

  「別人做苦工是做人上人,她就是自甘墮落,這話怎麼講得通?」範希彥不滿的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不屑的忿怒!

  「別人做苦工攢錢去繳學費,於鳳為了省錢省事不讀書,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給揮霍傖俗的人領座,做人造『天堂』裡的點綴,貪圖的不是物質,難道是精神的享受?」趙士元一口氣說完,自己也覺得語氣未免太激烈,才緩和下來。「于鳳是你的女朋友,她和一梅等於一塊兒長大,我怎麼會不喜歡她,我只是耽心你,你既然決定轉系,非死心塌地痛下功夫不可,我怕你為她分心,而今天和以往在臺灣年代已經不同了!」

  看見希彥臉上一層一層湧集的堆砌的陰雲,趙士元竭力想協調一下冰結的空氣,他說:「其實,像於鳳這樣的女孩子,沒有一個男人不喜歡……」話說出口,跟他的原意竟左了,他結結巴巴的愈解釋愈糟。

  「我不是說她輕賤,我是說……」

  「你,你算了吧。」

  範希彥粗暴的打斷他,像一陣帶怒的旋風般從床上跳起來,氣衝衝的奪門而出,逃難似的一路跑回他住的合作宿舍。

  一進門,幾乎跟剛從樓梯上跑下來的喬治張撞個滿懷,喬治張是美國生長的華裔,也是住在這幢合作宿舍裡僅有的另一個中國人,和范希彥同一間屋子,兩個月朝夕相處,他樂觀而實際,道地美國作風。讀建築,今年大二,年齡比希彥只小三、四歲,他有一股希彥沒有的蓬勃的朝氣,喬治的父母在聖荷西開一間規模不小專做洋人生意的中國餐館,喬治對中國的知識全是間接的,說一口跟美國人毫無分別的俚語,跟希彥一起,他倒常不肯放棄機會練習他發音跟洋人一樣的羅馬拼音的國語:

  「喂!有人打電話給你。」

  給他打電話的人只有兩個,而他剛從趙士元處回來。

  「她有沒有留話?」

  將近晚餐時間,樓上的學生一批批湧進廊裡來,當著許多外國人硬講人家聽不懂的國語畢竟失禮,範希彥用英語問喬治。

  「她?」喬治使勁一拍範希彥的肩膀:「你就那麼確定必然是她,不是他?」

  他賣關子的一笑,徑往廚房裡走去。

  「喂,慢點,於鳳打來的電話,是不是?她說什麼?」

  「我得去幫忙開飯,怎麼,你今天沒事做?」喬治答得風馬牛不相及。

  「怎麼會沒事做,這個禮拜輪到我洗碗。」希彥一把拉住匆促欲去的喬治求情:「她說什麼?」

  「你的于小姐說她明天上午乘灰狗汽車來,叫你十點半到車站接她。」喬治說完,調皮的笑駡他一句:「你這洗碗的羅密歐!」

  站在熱氣騰騰的洗碗水槽前,範希彥的心緒比那堆橫七豎八的髒碟子還要零亂,兩個月新大陸生活已經完全打碎外國月亮圓的幻覺,如果美國遍地黃金,他是拙笨的淘金者,而那淘金的簍子已經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了!

  一到美國,為轉系事,他斟酌再斟酌,考慮又考慮,終於決定放棄碩士的虛名,重新由理科大學課程讀起,這番破釜沉舟的決心,下得不容易,明知走上的是一條長長的充滿荊棘的路,這第一步,最需要勇氣。

  學校指派給他那位導學顧問凡克先生戴著闊邊的近視眼鏡,手裡拿著他東海寄來的成績單,用一隻削尖的鉛筆不斷的敲點那張薄紙,對他鄭重的說:

  「理工方面,無論你轉那一系,你都得補至少八十個大學程度的理科學分,才夠資格進研究院。」

  範希彥低聲但堅決的說:

  「我希望先愈快拿到學士愈好!」

  「那麼,這學期選Full load好了!」

  凡克一邊推梁上的眼鏡,沙沙的在排課表上填滿十八個學分的課程:化學、化學實驗、解析幾何、微積分、基本物理、物理實驗、生物,還有一門德文,接過排課表,希彥告辭去註冊時,凡克用不像玩笑的語氣說:

  「我希望你沒有女朋友。」

  希彥一怔!

  凡克嚴肅的眼鏡片下閃過一抹幽默。

  「不然這樣繁重的課程下,那可憐的女孩子一定會受盡冷落!」

  兩個月下來,他的腦子像上了一道枷,愈來愈緊,除了生疏已久的數字、原理、實驗以外,最大的困難仍是語言,教授在課堂裡說的話,指定的課業,因為沒有聽清楚,不好意思當眾問,往往事倍功半。圖書館裡,他常一坐一晚上,回到房裡抱住一本英漢辭典永遠有查不完的生字,不是不專心,不是不用功,但是成績並不理想。

  實驗室裡,因為器皿的名稱弄不清,常拿錯儀器,跟他同組做實驗的那個南美洲來的學生趾高氣揚的取笑他:「你以前在廚房裡沒有見過這麼些瓶瓶罐罐吧?!」他也只得含屈忍辱低聲下氣的跟他討教!

  他住在合作宿舍裡,所謂合作就是住在宿舍裡的人分工合作,每星期每人都要做十小時的零工,打掃清理,端菜洗碗,刈剪草坪,環境衛生,每週由舍監分配指派輪流不同的工作,就這樣食住一月仍得繳六十元美金。以前在臺灣,範希彥也愁過錢,想買雙新皮鞋,想請一次客,想給於鳳買她喜歡的那只別針,想一陣,愁一陣,有錢買到手,喜一陣,沒有錢,買不到,惱一陣,心裡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被一個錢字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出國前,美國領事館傳出話來要他繳兩千四百元的保證金,對一個公務員之家,兩千四百美金是無比龐大的數目,希彥的父親范宏羽一拍胸對他說:

  「你考得取留學,我叩頭告貸也要送你出國去,錢我會想辦法,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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